「妹妹啊,我帮你连络家人吧?」护士阿姨担心的说。
「阿姨,我很好,我不用回家……」
「38.9度!这样不回家休息是不行的!」
见阿姨的手已经放在电话上。也不打算遮掩了、我赶紧坐起身阻止:「阿姨……我……我和我妈感情不好。现在寄宿在姑姑家、也不想麻烦姑姑,请你不要打电话。」
「什麽?再怎麽感情不好,也不能忽视生病的孩子吧?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是很需要人照顾的!不然我帮你联络其他亲戚……」
是,您说的都对,但──「我真的不……」
阿姨打断的我的话,正色纠正:「该依赖的时候就该依赖!家人就是这样而存在的不是吗?」
……家人?
算了吧。
我妥协,两眼失神,呆望着洁白的天花板。
接下的任何一句话,都入不了我的耳里。
或许是生病的关系,使我的理智线变得非常薄弱。
再怎麽感情不好?忽视?依赖?
全都是我。是选择那样做的。
逃离了妈妈、与她渐行渐远。
「听好了,妈妈是爱你的,无论如何──」
别说了。
我一点也不想听。
我无力的向後躺下,蜷缩起身子,将棉被蒙住脸後死命地摀住耳朵。
此刻的感受,就像在水中大大的深呼吸口气一样痛苦。
抱歉。那些关心与鼓励的话,只会让我越来越负面。
是我太敏感。我都知道……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依靠,就是会特别的烦躁又无助。
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又能怪谁?哪怕我不想懦弱的哭泣,可随着身体的疼痛,悲愤的情绪就会变得更加无法抑制。
烦死了,太丢脸了。
「阿姨,我被纸割到了,好痛。」
一个耳熟的男声进入了我的耳里。
「你!为什麽每次都乱找藉口来我这里打混?再这样我就跟你们班导告状了!」
我放开摀住耳朵的手,微微拉开被子,让眼睛能够看得到外面的世界──
黑色发丝,高大的个子,修长的双腿……还有那毫无起伏,有些慵懒的语气。
是纪皓云。
原来他常常来保健室偷闲吗?
被纸割到?这是什麽烂到不能再烂的理由啊。我无言以对,再次拉下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没有任何思绪,直等待他离去。
见到他之後,不明白为什麽,我差点爆发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酸涩的双眼也不再湿润。
「好了!快回教室上课!」
「谢谢。」他淡淡的说。
哒、哒、哒──轻缓的脚步声延续到门边。
当我以为他是真的要离开时,那脚步却折返了。
声音自小转大,越来越靠近我的床边。
「我忘记了,班长要我来看我们班的同学。」他的语调毫无上下起伏,令人感受不出他的想法及思绪。
东倞要纪皓云来看我?为什麽不是东倞自己来?或是张善宁……
「嗯?她是你们班的啊,也好,你和她聊聊,她似乎很不想回家啊!这样是不行的!」
从被子的细微隙缝中我看见纪云皓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交叠起双腿,难得手里没有拿手机。
半分钟过去,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及言语。
……我开始怀疑这个人是打算坐在这里趁机偷懒了。
当我正要掀开棉被、摆出比屎还臭的臭脸时,他出声了,我的手也僵了住!
他用非常柔和的嗓音细声述说着:「我常常梦见你。」
这次的语调终於有了起伏。
可是,还带着些许的……哽咽?
「梦见……你忘记我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我会做预知梦啊。」
我忘记「纪云皓」这个人?
为什麽说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一样?
「不是因为冷气吧?是最近和女生他们聊得太晚。」
……他怎麽知道的?
「别装睡了,我刚才在几公尺外都能听见你的狮吼功了。」
不要夸大好吗。
纪皓云,我还活着,心脏还有跳,所以拜托你离开吧。
谁来都可以,为什麽偏偏是他……我和他的关系都还没有打好啊。还有,为什麽一开始他的态度那麽冷淡,现在却甘愿坐在我身边、像什麽也没发生一样在对我说话?
见我不给予回应,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晚上不是要补习吗?为什麽要去夜市?」
我抓住疑点,掀开被子露出因发烧而变得红扑扑的脸问:「你怎麽知道我要补习!?」
他淡然,眨了眨眼:「女生她们说的。」
奇怪,我有告诉女生们吗?啊,这种小事根本忘记了……
「因为晚上有约,所以才不想回家吗?」
前几天还对我爱理不理的,今天干嘛对我问东问西的?他是我爸吗?
「你先回答我,刚刚说的梦见我是什麽意思?」我完全搞不懂啊!难道我以前真的认识他吗?
真的不记得啊──他的外表那麽显眼,个性……嗯,也非常让人印象深刻,我应该不会忘记的啊。
纪皓云皱起双眉,神态既慎重又踌躇,貌似正认真地思考着什麽。
──我受不了了!
头痛得都快爆掉了,他还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搞得我心神不宁的!
我掀开棉被,穿起皮鞋,「够了,我回家吧!阿姨,我自己搭计程车回家。」
「等一下,你站起来干嘛?」他起身抓住我的手腕:「躺好,我回教室帮你拿书包。」
「……」正打算要回嘴,天旋地转之际,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跟着涌上!
我猛力甩开他的手,狂奔到一旁的浴室去,整个人趴在马桶上开始大吐特吐──
「恶呃!呕──」没有吃早餐的我根本吐不出什麽,这样反而更难受。
保健室门边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发话的人气喘吁吁的高声说:「云云!我帮你把书包拿来了……哇?皓云你怎麽在这?」
「书包给我,回去上你的课。慢走。」
纪皓云的口吻又恢复了平常的慵懒、又像是什麽也不在乎那样,言语中没有附上情感及热度。
「蛤?为什麽,是你才要回去吧,欸、欸欸!你不要推我啦。」张善宁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好啦好啦,我回去就是了!『大云』你认真点!要好好照顾『小云』哦!」
「知道。」
别走!像个猎人一样,拿着猎枪回来解救可怜的老奶奶我啊。
我跌坐在地,欲阻止的左手尴尬的僵在半空中。如果後制要上特效,我的头顶一定会有一大片黑线或是几只乌鸦。
「还好吗?」
他走进浴室,在我身旁蹲下身、递了几张纸巾给我。
他瞥了眼马桶,「你没吃早餐吗?」
我摇摇头,四肢无力地趴在马桶边。
我好恨自己此刻没能一头撞死自己。
「不想麻烦家人来,那就照你说的、搭计程车走吧。」他说:「阿姨很唠叨,因为她也是个妈妈。」
「我听得见喔。」阿姨忿忿不平道。
纪皓云小心翼翼的将我搀扶回床上。拿出手机主动帮我叫了辆计程车。
「我去跑个单,你不要乱动。」
「嗯。」我点头应声。
他拿着早退的申请单,神态忐忑地回头瞥了我几眼,接着快步走出保健室。
其实我已经无法思考纪皓云到目前为止的举动究竟是为什麽。
但事到如今,不是坏意的话就先接受再说吧。
「阿姨看了你的资料,原来你是转来的啊!」阿姨翻阅着资料:「还习惯班级吗?」
「嗯,37的大家都很好。」
「也对啊……毕竟班导师是小燕老师嘛。」
我附和着:「老师她很人也很棒。几乎不给学生太大的压力。」
「真是……因为她太害怕会再发生那样的悲剧了。太让人难受了啊,这个伤痛一定会跟随她一辈子的。」阿姨惆怅道。
「悲剧?」
阿姨抬起头,惊讶的问:「啊?呃,班、班上同学竟然没说啊?」
我回想了老半天,有关於任何负面的事情……「悲剧」?「伤痛」?
还真的没有。
大家都笑嘻嘻的面对我,和我聊天、分享各自快乐的事情。从未谈过什麽有关於班导的伤心事,一丁点都没有。
难道,大家都选择了避口不谈吗?还是忘记了呢?
阿姨见我一脸烦恼,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那种事』太不符合你们这些可爱的学生了!」
她一面将资料本收进抽屉中,一面说:「所以,不要知道比较好。就这样快快乐乐的度过高中最後一年吧?」
……不。
阿姨,你不知道说了这种话,反而更钓人胃口吗?
那种事情……不说怎麽会知道适不适合呢?
「我想,『那种事』,对於我们来说管他是已知还是未知,都必须亲身去体认过一次。」
「阿姨,我们这样的年纪──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17岁的我们都是为了成长。」我说:「所以才更要去接受各式各样的事情。」
闻言,阿姨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你真是太特别了。别急,这不该由我说的。」
那又该由谁来说呢。
虽然抱有迟疑,不过想想、之後的日子有的是机会。现在的确不急。毕竟我才来到这个班不久啊,想要探讨秘密什麽的,很讨人厌吧。
「……你发烧还能说这麽多话,脑袋很清醒啊。」纪皓云捧着手机走进保健室,将我的书包拿起,「计程车来了,走吧。」
「谢谢阿姨,掰掰。」
「保重身体呀!」
纪皓云背着我的书包,扶起我的右臂问:「你走那麽快赶投胎吗?」
「赶计程车。」我迳自大大的迈步,无视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
他垮下脸,无奈的沉默。
接着,我们都没再说话,默默走过了一栋大楼、终於就快走到警卫室了!
将我送上车之前,我们必须进入警卫室、将单子递给警卫审核。
这个小空档间,他倚靠着柜台,面对着我问:「为什麽那麽爱逞强?」
我瘫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说:「怕会造成你们的麻烦。」
他蹙眉,欲言又止的,一定是想开口骂我!我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双腿。
纪皓云只叹了口气,俯身,拍了拍我的脑袋。
「不需要忍耐。」
我抑制着神情、故作镇定的。双手却违背心意般、紧掐裙摆,不愿松懈。
为什麽……这些话被他说起来会特别的动听。
虽然这麽想,但我只想问──「纪皓云,你今天没吃药吗?也太反常了吧?」
警卫将盖了章的单子放上柜台,豪气的说:「好!同学可以走了!」
「……我从班群加你的LINE。再不舒服回到家也要说一声。」他无视我的废话、点开手机,进入LINE的班群将我新增为好友。
「嗯。」我接过他递来的书包,对他笑说:「谢谢。」
他瞅着我的笑容,也跟着微微一笑。
我缓缓坐进了计程车、他则贴心的替我关上车门。
离开後,纪皓云的笑容也一直挂在脸上。
他站在原地,望着越来越遥远的这辆计程车。直到迈入转弯处,我们再也看不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