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易阳毕业那日，祁律有到场。
他选了栋最近的大楼，将轮椅推至七楼的观景窗旁，遥远地隔着众多人群，祁律的目光沉稳而淡然地穿过数个校系，最後自上而下地落於经济系所在的位置。
他看着易阳爽朗而热情地与周遭人们交头接耳，看着那经济系的四年系草书卷、网球ＡＣＥ让无数男女簇拥着高歌。那人从来精实敏捷的躯干都让宽松的学士服紧紧掩藏了起来，却仍不挡那刚毅俊美的面容上始终悬着笑意的吸引力。
近乎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人，这样的小学弟呢。
……他会值得更好的。
祁律最终没看到最後，而是旋过了轮椅，让自己与那样的世界从此隔离。
三日後，祁律毕业那日，易阳当然也有到场。
那时他坚持地推着祁律的轮椅，陪他跑完了一贯繁冗复杂的典礼流程，尔後在椰林大道的一隅，等着商管所内的同侪们、国企系的学弟妹们及不少教授一一和祁律打过招呼，将离别的话语说得感伤、将祝福的言辞道得激昂。
瞧着那些个人中极多数交流间难掩的叹息与扼腕，易阳少见地蹙起眉头，哪怕他早清楚外界如何对待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从不与祁律在外头碰面的他却仍不住地想，实际的感受果然更让人不能释怀。而这样的情绪直到他垂首看见祁律似早习惯地不改态度一一回话，精致漂亮的面上礼貌而疏离、淡然又从容，优雅得体得无错可挑，却让易阳心疼得要死。
於是近乎是独我地谢过那些人的招呼後，易阳见距离晚上祁律的父母自家乡赶来还有整个午後的时间长度，心疼这样个柔和却坚韧的人，他自主地推着祁律的轮椅，远离那些人群，打算带着祁律到附近在这风和日丽的六月早晨随意走走。
而晓得他心思的祁律并没有阻挡易阳的行径，只是泰然安之地肇始感受起六月的暖风，聆听着蝉鸣与鸟声，欣赏着四周多样的、有人有物的不同景致，觉着在硕士的毕业典礼於他而言，和当年事故过後大四那时的光景比起来，竟能如此让人心折，如此美好。
直到祁律再次看见那人的身影闯入自己的视野中，和那人的爱人一起。
（八）
苏昱与祁律相识於大一那年，当时两人因着同样的系所与投合的个性，更同样是泳队的成员而快速熟稔起来。形影不离的生活与逐渐积累的情感让他们最後在大二那年走到了一块。
他们相处之间从来都温馨和睦，虽然从未对任何人公开过彼此的关系，熟识他们的兄弟们却也都坦承祁律与苏昱的感情好得过份夸张，也都相信这两人能够这一路顺风顺雨地走到未来。
──祁律也曾是这样想的，直到大四那年，在他夺得校际赛八金之後的意外事故让他不得不坐上轮椅。
其实祁律从来也没怪过苏昱，只能说他们之间以为缠绵浓烈的情感最终敌不过责任这个重担。他们从来不曾吵架，不曾携手面对过生活的困苦与挑战，是以当祁律甚至不清楚自己未来是否还能重新站起时，苏昱残忍而决绝地提出了分手的意愿，祁律也没多大意外，甚至觉着，哪怕他以为他爱苏昱那样深刻，若是如今换了苏昱面临这样的事情，连他也没有把握能够继续下去。
只是到底是相处了四年的兄弟、拥有三年数不清美好回忆的爱人，多重打击下祁律曾经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直到他考入商管所，因着硕士更少的学分与更不需与人打交道的状态，他才慢慢拾回了自己，重新整理与爬梳。
而也是在这三年多的时间中，祁律才发觉他与苏昱曾经的爱情更似是兄弟感情的延伸，是同样都背井离乡来求学的他们将亲情转换过後的产物。哪怕仍然能是爱情，祁律却想自己总算能更为清楚地看见一些，他从前身在其中并无法仔细察觉的细节。
──他们或许都足够喜欢彼此，然而到底曾经都太冲动太轻狂，却没有为彼此相守的能力与意识。
然而哪怕想透了、能够逐渐放下了，现下面对着不远处环抱着新的爱人的苏昱，祁律却也没有办法表现得若无其事。
哪怕，早都过去三年了。
（九）
易阳曾见过远处树下那两人，也晓得两者中高大帅气的那人名叫苏昱，是祁律的前男友，前爱人。
在两个多月的图书馆时光中，午後温暖的阳光与室内恰到好处的空调总能让人昏昏欲睡，祁律也不例外。而目光向来紧紧追随他的易阳，也总喜爱在这些个时候为自己偷些甜头来尝。
他会端坐在对面认真瞧祁律侧趴於桌面上沉眠时他枕在臂上的面容，会屏住呼息越过桌面靠近他的身体拍下他的睡颜更细数他的睫羽，极其偶尔地他确定祁律累得不行明显进入深眠状态时，他会探出手去触碰他柔软的黑发以指尖指腹轻巧地把玩。
却也是一次对方深眠的时候，当他正打算探出手让自己心情更为满意之时，祁律却蓦地让手机的震动吵醒，而尚未完全清醒的他於是并没有发觉易阳快速收回的手与有些懊恼的神色，他只是打开了讯息通知，在阅读的同时显见地褪了淡然稳重的神色，尔後和易阳说有事情需要出去一趟，便俐落地收拾了东西推了轮椅就走。
当时被落下的易阳几乎想也没想地便将桌上东西也扫入後背包内，尔後踏着无声的步履轻巧尾随在祁律身後。他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的行为没甚麽问题，更不因对方的行径感到不满，易阳仅是担忧与不安，是甚麽事情能让那向来没多大情绪波动的人这样反常？
然後他便在一楼大厅的某个圆柱後头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谈。
那日是苏昱带着他新交往的对象去探望祁律，这突如其来找上门的行为倒也没有内含着甚麽炫耀或嘲讽的意思连易阳都能听个明白，当时苏昱单纯便是想让祁律晓得，在他们分手的三年後他重新为自己找了个伴，也顺带在他考了外校的硕士班、与祁律三年不见後的现在，来问问他如今过得如何？
似乎有些意外、却又意料之中地感叹祁律三年後仍离不开轮椅的辅助，苏昱和祁律讲了不少话，甚连他新的爱人亦频频释出善意去关怀祁律的伤势与近况，然听在易阳的耳里和祁律的心底却都不禁冷笑这样戳人伤疤的行径到底失了骨气与尊严，伪善的过份。
到最後是祁律主动打算了对面二人的滔滔不绝，他说，用那漂亮而清冷的眸子不带感情地道：祝你幸福，苏昱……也谢谢，不过今後都不用再见了。
然後果绝转身离去的祁律，便没有瞧见苏昱及他爱人错愕的神情与易阳既满足又恨不得将他拥紧的复杂目光。
认真、专注、炽热，却温柔而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