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时炸弹。
我感觉得到隐藏於空气中的硝烟，看似没引爆，可却已经在人们心中炸裂。
滴答滴答……下一秒又会是谁呢？
今天是个下雨天。
坐在窗边的我，抬头就能望见外头景象，雨形成水柱不停往下坠。劈哩啪啦地，打在栏杆上面。对於热爱雨的我来说，是种享受。
我发出满意的哼声，闭上眼没多久又睁开。虽然想要好好听雨声，可是不行，还有未解决的事，无法真的放松下来。
讲台上的公民老师正在讲第一课──民意政府什麽的。
台下的大家，有的人比如逸阳正趴在桌上梦周公去；有的人比如秀宁正专心抄着笔记；而有的比如我正在做自己的事情，总之我们班里认真与不认真的，分别占了各一半。或许是因为学测考完，心情感到松懈吧。
吴思凡则是属於我这种没在上课的，她正在画画，挥动手上的色铅笔，不时低头思考，她的美术作品常常是班上的得胜军。一直扬着的嘴角与专注的眼神，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微笑起来。
如果上课的人是班导或其他科的老师，班上的人绝对不会如此松散，反而会塑造成一种认真上课的好学生形象。
毕竟……其他老师很严啊。
只有公民老师是典型不管人只管上课的类型，基本上只要不影响她上课，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民意并不是所有人的意见，而是集结多数人的看法。政府官员可以透过民意来考量政策，但是……如果只顾多数、罔顾少数，那麽这个社会就不能称上是真正的民主。」
公民老师的声音，稳定地从右耳穿越脑袋直通左耳，语调慢而缓，宛如最新发布的安眠曲。
印象中，公民老师是校内有名老师之一，或许大多数人只是被她的颜值所吸引而已。但我却觉得老师是个怪人，尤其她的短发……远远看去，那发真是整齐的让人觉得里头有鸟窝。用形容词的话……只能说是无拘无束呢。搭配上老师黑框眼镜底下的死鱼眼……我严重怀疑现在人的审美观，还是说……颓废也是一种美？
但我很明确地知道──徐亭嫣，你有同伴了。
而最近情绪异常的颜璇……她今天有来学校，只不过等我到达教室，她就已经趴在桌上了。我和周遭的人想法一样，就是不要去打扰她。
於是颜璇直接睡到第一节课，也就是现在。她把脸埋在手臂下，看不见表情。
我只能托腮望着外面的雨。
「你们觉得我年纪多大？」
公民老师忽然问了一个跟课本没相关的问题，班上趴着的人瞬间起来，在忙自己的事的人也纷纷放下，而认真上课的人则是换上听八卦的脸。
「四十五岁！」
「五十岁！」
「五十五岁！」
「你们这些家伙……」公民老师将手中的粉笔，啪的放在板沟上。「真可惜，本来还想跟你们聊天的……还是来上课吧，让我们摊开课本第──」
班上顿时哀怨连连，几个较活泼的人甚至开始求饶，「老师！我们才刚考完学测，想放松一下嘛！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公民老师从课本抬头，四处看了下，此时醒着的人已达99%，「那好，我想……就说老师我的恋爱经历吧。」
「欸！老师你谈过恋爱啊。」陈晓芸站起来接着向後退一步，「是谁？某集团的总裁还是某大医院的医──」简莹一把摀住她的嘴巴，朝老师笑了笑鞠躬下後就坐下，附近的人偷偷对她比赞。
「你是言情小说看太多了吗？」公民老师只白她们一眼，「不过，转念一想。你的确也没说错，因为──我是单恋。」
班上气氛瞬间冻结，公民老师上扬嘴角，眉毛半挑，不得不说还真有点帅，「大概十几年了吧……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他一见锺情。直到现在也是，因为他就在我身边。想忘也忘不掉啊……这大概是场没有结局的结局。」
公民老师伸手揉了揉头发，使它更加蓬松，「但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或许现在的你们之中有人正在交往，或是正在体验失恋、被分手，又或者你像我一样，正在单恋着某人。你们时而痛苦；时而愉悦，心情随着恋人起伏，满心相信明天是美好的。」
公民老师忽然停下，缓缓看过每一个人，大家都屏息着，我也不例外。
「谈恋爱是美好的，老师我并不会反对你们，但是……如果因为别人不喜欢你，你就伤害自己，这种行为等於是伤害了周遭的人，那些爱你的人。」说完，老师瞄向角落，虽然没多久就移开，但我知道她在看颜璇。
难不成……公民老师是特意说给颜璇听的吗？可是老师怎麽会知道颜璇发生了什麽事？还是有关於恋爱……
颜璇现在依旧趴着，不知道她是否有听进去了。
班上正火热探讨公民老师的暗恋对象，顿时闹哄哄。
我由衷地祈祷着。
雨啊，请您再下久点吧。
让火焰慢点燃起，给彼此一点喘息空间。
体育馆，何尹容过人之後一个射篮，进了两分。
场边顿时尖叫四起，我遮住耳朵勉强撑过。吴思凡也在里头，如果她得分了，我想我也会为她尖叫吧……应该。
为了运动方便，吴思凡把头发绑成马尾，不得不说，即使看过好多次，我依然被迷住。
最近体育课开始要比篮球，老师透过抽签把大家分散成六队，我刚好和吴思凡一组，只不过因为我是里头最矮的，所以她们决定我留後。
现在由何尹容带领的另一队，正强压我们这队。吴思凡擦了额头上的汗，正想办法突破防线。
她最後选择传球，绕过对手，再传回来，球来到手上。吴思凡无视冲上前的何尹容强硬碰撞，何尹容被撞到地上。吴思凡跳起来手一抛，球打中红线进了。
「吴思──」
「思凡！啊啊啊！」
我的欢呼声马上掩没於周遭，但我仍咧起嘴巴，拼命拍手。吴思凡投篮後，回来把坐在地上的何尹容拉起，两人彼此拍肩，并没有因此发生冲突。
中场休息时，我上前递水给吴思凡，她对我笑了笑接过瓶子。吴思凡为了喝水而仰起头，汗水从下巴滑落至脖子，有些诱人，我不好意思地看向一旁，「你刚才很帅。」我说。
「那有被我迷住吗？」她的双眼神采奕奕，被那样看着，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怎…怎怎麽可能！要迷也是被何尹容迷！」
啊啊……我竟然对女神这样说话，我这个白痴！
吴思凡听了只是笑得更开心，「嗯，你说的没错。是我，我也会喜欢何尹容。」她把水瓶还给我。
「但我想……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吧。」吴思凡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上场了。
欸？什麽意思？
不是我的真心话？
无法专注於比赛，我茫然地走出体育馆，现在依旧下着雨。我坐在踏入门口前的阶梯上，在这里能把操场的景致一览无遗，向左能看到篮球场，向右则是一排翠绿金露花。天空一片灰啊，我舒服地眯起眼，听雨声。
「我单恋一个人，大概十几年了吧……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他一见锺情。」
公民老师说的话突然浮现出来。
十几年……
没想到公民老师那样的人，竟然如此专情。
如果是我的话……能吗？我想像不出来，我喜欢一个人那麽持久。
感情……
经过时间的淬链，是会变得更加纯真，还是随着时间的磨砺而忘记……自己当初的那份心？
我不知道。
「或许现在的你们之中有人正在交往，或是正在体验失恋、被分手，又或者你像我一样，正在单恋着某人。」
我喜欢吴思凡已经三年了，虽然不是像老师那样一见锺情，但其中经历也是我的宝贵回忆。
学测成绩现在出来了，我还不清楚吴思凡想读哪间大学、科系，而我想读的科系，北部有两间、中部有一间。
我的归属，最终会因为吴思凡而改变吗？
「如果因为别人不喜欢你，你就伤害自己，这种行为等於是伤害了周遭的人，那些爱你的人。」
如果到最後我告白了，吴思凡的回答是拒绝，我会因此伤害自己吗？
我想像一下那个场景，能感觉到心情的失落，我大概会回家躲在房间里大哭一场，然後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
不然呢？还是要从此变成一个散播负能量的受害者？
我很清楚……我绝对不会因为一个人而伤害了自己。
因为要先爱自己，才能往外推展，才能爱上别人，别人也才会喜欢那个你所爱的自己。
至少……我是这麽想的。
但是，颜璇……她能懂我所表达的意思吗？
她的那双眼，带着痛苦与恨意。
她的那双手，带着一种意志，证明她还活着的信念，以一种稍嫌不成熟的方式。
颜璇……
何尹容……
不喜欢……
恋爱。
难不成……
二下的时候曾经很亲密的两人，三上变得疏远的距离，三下也就是现在，崩溃的颜璇、沉默的何尹容……
恋爱。
难不成……颜璇她──
和我一样喜欢女生。
在体育馆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颜璇，我只能猜测她的去向。
辅导室既然没人，那麽……颜璇她很有可能会在这里。
我来到健康中心，一个你没有受伤却还是想来的地方。
它不大的空间却备感温馨，明明是再常见不过的体重计、医疗器材，靠墙放着三张木椅，最里头有两张床供不舒服的学生休息。
这样的地方是学生们一个不可抹灭的回忆之一。
在受伤时，朋友间的担心、同学们的关心，搀扶下来到这里，护士阿姨真诚地问候、熟稔地上药，彼此间的单纯话语，让时间变成一段珍藏时光。
一进门便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颜璇，而旁边木椅上有位受伤的同学和她的友人。「同学，你还好吗？身体哪里不舒服？」护士阿姨正摇晃颜璇的肩膀，「同学？」她像个木偶丝毫没有动作，下一秒──她倒下了。
「颜璇！」我冲上前抱住她，不让她触碰到地板，「你怎麽了？」她只是摇摇头，张开了嘴，却没有声音显现。
「宇熙，你先把她抱到後面的床。」护士阿姨开始拨打电话。
我照护士阿姨的指示，托起颜璇往後头走去，太轻了……我根本不费什麽力气，她的火焰微弱的彷佛掐指就能熄灭。
我让她坐到床上，「颜璇，你哪里疼吗？啊，抱歉……」我想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时，颜璇忽然抱住了我。
「颜──」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呜呜！……」
一声复一声，我听见了凄厉的心，她在嘶吼、尖叫，她四处走动却无处可去，她想终结却无法脱离，她……就在我胸前显现她的苦痛。
「何尹容……何尹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正拼命抓紧头皮，用力而僵硬，彷佛要用尽生命才能止住它的怒火。
何尹容……
颜璇你果然……喜欢──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呜呜！……」
我本垂在空中的双手，自己动了起来，它们拥住那颗易碎的心，紧紧地、深深地，却怎麽样也不够似的，空隙已无法填补。
我好羡慕，它们还能拥抱……
而我……
却什麽都做不了。
「你分心了。」
「欸？」
回过神，徐亭嫣站在身旁，她正盯着我看。
我低头才发现手不知何时停止，桌上的纸堆明显只有一点，速度降下了。
「抱歉。」我朝她微微一笑，继续工作。
把阿姨交代的废纸，三张排直的，三张横的，就这样慢慢堆叠到废纸没有。之後再把堆好的纸拿去碎纸机，三张一起碎比起一张一张碎，效率会大幅提升。
在颜璇抱着我痛哭之後，班导赶来了。学务主任备好车，我和班导把颜璇慢慢移到车内，护士阿姨正嘱咐主任一些注意事项。
颜璇从头到尾只是靠着窗，对周遭视而不见，像块没有灵魂的躯壳。班导坐在一旁，只能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如果颜璇能感觉到这份重量就好了……
那样，是否眼里的光彩能更明亮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学姐，你又分心了。」
「欸？」
睁开眼，徐亭嫣抓住我的左手腕，「发生了什麽事？」她的脸直抵我的，鼻子都快碰在一起。
「不……」我下意识摇头，不能说出颜璇的事，看到她的眼眯起，「啊，我是说我很好。」我尝试微笑，但已经太晚了，如同我对颜璇的关心。
徐亭嫣低下头，「骗人。」她轻轻说了句，放开了我的手，就这麽走掉。
「唉……」
我重新凝视双手，不能说……什麽都不能说。颜璇的事也好，我的事也好……一旦说出口了，关系会崩坏，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拳头不自觉握紧……
「宇熙，」阿姨站在门口，「你跟亭嫣去倒一下落叶，用推车载过去。」我顺着阿姨的手移到外面的紫色推车，上面放着好几袋垃圾。
「我知道了。」
我刚要去徐亭嫣那，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拉着推车走，我急忙跟上去，稍微……落在後方一些。
是气我不愿说吧？
她的不体贴很压迫人，但我知道，其实她只是想关心我而已。
虽然知道，但我只能苦笑跟上，有时候……无法言语的，就交给沉默吧。
我们把袋子放在资源回收场的地上，我想徐亭嫣暂时不会想和我说话，於是我抢先拉走推车，「回程就给我推吧。」
我自顾自地推着，彷佛只要继续推下去，不管什麽状况都能迎刃而解。如果人生能这麽单纯就好了……不用想太复杂，幸福就只是平凡的珍惜罢了。
衣服突然被人拉住，我被迫停下脚步，「怎麽了？」回望後头的那人，她抿唇不发一语。
那双眼就这样直直盯着我，里头没有丝毫杂质，如同钻石般的璀璨。时间暂停似的，我感觉不到它的流动，也无法看清周遭景物，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眼前的人……
「快说，不说就不让你走。」她加重力道，向前一步。
因为模样太像小孩子吵着要糖吃，我不经笑了起来，「你就这麽想知道吗？」我拿开她的手接着握住，微笑同时，感觉到手里的暖流在心底流动。
我还想说些什麽的时候，徐亭嫣忽然愣住张大眼睛。嗯……发生了什麽？我想张口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脸颊感觉到液体滑过……
欸？
我用手抚着脸，液体越来越多，以一种无法遏止的速度滑落。手指上透明的水……我低下头遮掩表情。
这是……怎麽可能。
我竟然……
意识到这个事实，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抓住，用刀来回撕扯。
我赶紧放开手转而去推推车，不敢回头看徐亭嫣的脸，随着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发觉自己跑了起来。
雨，果然还是没办法消除微小的火焰。
它变得庞大，以要吞噬一切的速度成长。
爆炸。
心情，如同炸弹碎片而残破不堪。
「可恶……怎麽停不下来？」我深埋在双手里，耳边的雨持续着。
神啊……
我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