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麽！」突然的叫声，以及大到我无法抗拒的力道，我退了一大步，被迫和黄佳罄分开。
吴思凡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无法看见此刻她的表情。我也无法看见黄佳罄的，因为眼前是一点也不宽阔的肩膀。
我只知道手很疼而已，吴思凡不知道怎麽了，左手紧紧抓着我。
「欸，思凡……」黄佳罄显然也吓到了，她说完这句话以後，就没再开口。
空气似乎弥漫一股烟硝味，只不过……是为何？
「你……打算对宇熙下手吗？」吴思凡说着的同时，原本就握紧的手更加用力。
下手？吴思凡说出我无法明白的词汇。
「欸……？」黄佳罄有一瞬间迟疑，随後赶紧否定，「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刚才是在……呃，总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误会了什麽？我试着回想刚才的事情，黄佳罄不就只是搭着我的肩而已吗？为什麽不说出来呢？还是她认为一旦说出了，就得再说明颜璇的事情？
我感觉到双方又是短暂的沉默，没多久吴思凡便把我拉走，因为太过突然，这次我没有反抗，只是回头望着黄佳罄。
她的表情还有点惊魂未定，只是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们离开。
但……在我即将到外头时，黄佳罄她……
笑了。
我不停回想黄佳罄最後的笑容，心里感到一丝怪异，但还无法探究，吴思凡便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我只能望着她的後脑勺。
因为是打扫时间，周遭人来人往，不停穿过我们身旁。
「吴思凡，你……」我开口，却不知道该怎麽说。
最近这几天的她实在太过於反常，不让我接近颜璇，说我这样会很危险，却又不明说为什麽。体育课硬是把我抓去打篮球，我得分时笑得像是自己得的。莫名出现在我和黄佳罄之间，说了一些让人搞不清楚的话，像是生气似的，把我拖出来後又站着不动。
风轻抚着她的发尾，带来一丝玫瑰清香。
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握紧却什麽也没抓住。眼前的背影不为所动，明明距离是这麽的相近，为什麽……却感觉更遥远？
身体的距离不等同於心的距离。
此刻的我明白了道理，却不知如何是好，该怎麽做才能让你敞开心呢？
你的心底，到底在恐惧什麽？
「吴——」
「抱歉，忘了吧……不管是刚才，还是以前的事情……」
最後一幕，我看着吴思凡的侧脸，她没有看我……
逐渐、逐渐走远的身影。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一切都退回到原点了，不……是连原点都不会有。
我想大笑却只留下了泪水。
「你没事吧？」吃饭过後，徐亭嫣没头没尾地朝我说了句。
正拿着花房钥匙的我，摇了摇头，「没事。」想要微笑却发觉自己办不到，心底的大石压得我一举一动都带着痛苦。
好难受。
「喂——」
在徐亭嫣想要继续问的时候，我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不想说就不想说，可不可以别那麽烦人！
我回头看着她，「我说了，没事。」或许语气里带有不耐，她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我前往花房。
啊……我真是个白痴。
没事对徐亭嫣发什麽火啊……她只是在关心我而已，我竟然对她发脾气。
迈着步伐，四周是熟悉的场景，可却少了熟悉的人。
徐亭嫣是和其他的工读生去体育馆了吧……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想要怎麽面对她了。
「……唉。」
竟然被情绪控制，我也真是累了啊。
我拨弄刘海，不断回想方才的事情，愧疚感混和着哀伤，石头变得更加牢固。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回早上，吴思凡的背影，那一抹切断所有关系的果决。
我停下脚步，望向三楼的教室，此刻的她应该在睡觉吧？
思凡……
「宇熙，你要去哪里？」
陈晓芸出现在我前方，朝我挥手。我收起回忆，向她微微笑。
「花房啊，我的工作。倒是你，现在可是午休时间，你怎麽……」我上下打量她，陈晓芸赶紧摆摆手，「那什麽眼神啊？我可是受老师委托，准备下午考试的考卷，现在刚弄完要回教室啦。」像是觉得自己有理，她挺起胸哼了一声。
「喔~」我耸肩算是认同她的说法，不想再多说什麽，「那我就先去工作啦。」脚刚跨了一步，衣角就被人抓住，我回头看向吴晓芸。
「还有事吗？」我挑眉问。
「有啊，我想跟你一起去花房。」
我听了忍不住翻了白眼，「就算我说不行，你也不会走掉对吧？」
陈晓芸点点头。
「好吧，那答案只有一个了。我们走吧。」
陈晓芸笑着跟上我的步伐，一副计谋得逞的表情，真是的，不想午睡就不想午睡嘛，我还觉得睡觉比较幸福呢。
四周又恢复到以往的安静，随着路径越来越偏僻，陈晓芸眼底的好奇越发膨胀，她左看右看，似乎不可置信学校的角落里有这麽一间花房。也对，连我这个校园达人，都不知道花房的存在，她知道才有鬼。
听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我想起了黄佳罄，肩上沉重有力的双手，以及最後离去时的……诡异微笑。
「宇熙？」前头的陈晓芸回头见到我站在原地，疑惑地看过来。
啊，不好。又在发呆了。
我微晃下头，来到门前，将钥匙插进孔里。
「哇赛，这里也太多种类的植物了吧！」她开始四处乱晃，我则拿起水管浇花。
没多久，陈晓芸便绕完一圈，站在一旁看着我，「这是例行公务吗？」
「是啊，一个礼拜至少浇两次。」
「这得浇多久啊？」
我一边哈哈没说话，一边将水管移到另一头，用手指压扁水管出水口，水柱喷射得更远。「通常都是两个人来浇，所以很快就可以结束的。」
「那我能帮上什麽忙吗？」
「嗯……」我看了下圆弧状的水柱，持续落在绿意盎然的花草上。剩下的，就是屋檐下那边了吧。
「那你帮我浇这里的花吧？我去另外一处浇。」
「交给我吧！」她胸有成竹的拍胸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在说谐音双关语。
应该不可能吧……
呵呵。
等我处理完，陈晓芸站在外头，一脸尴尬地看我，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她的上衣有明显的水渍。
「发生了什麽事？」
「一不小心就……欸嘿~」她的视线不停飘移，笑容的角度有些僵硬，她抖了抖上衣，有几颗水滴飞向我的脸。
「抱歉。」
「……」
我忍住想扁她一拳的冲动，发挥自己那应该有剩的同学爱，「唉，走吧，跟我回总务处拿吹风机。」
「阿姨，有个笨蛋弄湿了自己的衣服。我借一下吹风机。」进到总务处後，没有见到那抹金黑色身影，我偷偷松了口气，不等阿姨回答，我直直地走向柜子开始翻找。
背後传来阿姨语调上升的声音，「宇熙？欸，这位同学，你怎麽湿湿答答的？」
「呃……出了一点意外。」不用想也能知道那家伙的脸肯定写着监介二字。
虽然我想站在一边欣赏，但良心要我继续寻找。
唉……道德。
有了，找到红色的吹风机，我就把陈晓芸拖去印刷室。
温热的暖风吹抚着手，确认没问题後，我持着吹风机保持着一定距离，陈晓芸站着搔头，「宇熙，我自己来就好了。」
「没关系，你就好好拿着衣摆不要乱动。」我不为所动，专注看着深色区块转浅。
似乎还要好几分钟，寂静再次降临到我们身旁。
下意识地明白，对话之所以进行不下去，是因为我们都在避开一个话题，所以行为举止才会如此受到拘束。
而那个话题之所以会避开，我想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态度为何，可能意外的志同道合，也可能……一不小心赌错，关系从此陷入万丈深渊。
难道就这样沉默一辈子吗？
我不要。
一件事如果你不开口，那麽……它可能就永远没有萌芽的机会了。
吹风机的风太过温暖，未来彷佛变得遥远，恐惧感一点一滴消失。
──你的话一定可以，改变这世界吧。
黄佳罄的话语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改变这世界吧，如果连一小步也不敢跨，那麽一切都将成为空谈。
「改变这世界吧……」我小小声地对自己说着，彷佛在为自己加油打气。
一股必须行动的冲劲使我开口。
「晓芸！你对於颜璇以及班导的做法有什麽看法？」
「欸？」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丢直球，陈晓芸瞪大双眼。
豁出去了！
我低下头装作专心地吹乾衣服，不敢看眼前的人表情如何。能听到从总务处传来的声音，阿姨们应该在讨论晓芸的蠢事，混杂着外头略早的蝉声。
手心里渐渐地有了一层薄汗，没多久头顶上响起一声叹息。「唉……宇熙你啊，意外地是个行动派呢。」晓芸说完便拍了拍我的头。
「什麽意思？」我摸着头一脸不解。
晓芸只是微微一笑，此刻的她柔柔的像是一摊水，眼里混砸着自责、落寞、心疼种种情绪，我不经停下手上的动作，看来暂时是不用担心友谊的小船翻覆了。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放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我以前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一开始知道颜璇喜欢女生的时候，内心直觉的反应是恐惧。很可笑吧？……我竟然害怕自己相处三年的同班同学，只因为她的性向跟我不同。」
我想说些什麽来安慰她，张开嘴却只能沉默。
「我认为颜璇并没有做错事情，她只是……喜欢女生而已？不是吗？可是即使我如此的明白这个事实，内心还是涌现一股抗拒。」感觉得到晓芸的声音越发低沉，或许是在谴责自己的排斥，但我却觉得这其实很正常，对於没接触过同性恋的人来讲。
我环绕印刷室，狭小的空间里坐着两个人，我和……衣服湿掉的她。在这里不必担心有谁来打扰，眼前的人正替颜璇着想，所以很温柔。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
「异性恋就好像世界的传统文化，大家必须遵守这些从以前订下来的规范，不管其规范合理与否，都不容许异於他们的存在出现。所以同性恋只是被压抑下来，他们是存在的。而……晓芸你，不必产生罪恶感，你只是没机会了解，所以抗拒是正常反应，人人都会有。」
晓芸抬起头，望向我的双眼里有些许湿气，「真的吗？」
像是许下承诺般，我点头说：「真的，你不是一个人。」而我也不是一个人。
想起自己的好友们，暖流涌上心头，「既然知道问题在哪里，那麽你想怎麽做呢？」
晓芸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在沉思似的，过了几十秒，「我想去了解同性恋，去和颜璇多接触，再从而判断自己喜欢还是讨厌。去理解那些不明说的规范是否合理，不是别人说什麽就相信什麽，而是尝试自己去理解去判断。」
毫不掩蔽地直直投射过来，过於坦率的眼神，我忍不住眼眶泛泪，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令人心寒，对於吴思凡的举动心碎，对於班上的反应不经自我怀疑，难道我们真的不该打开衣柜吗？
可是现在，我不再这麽想了，因为好友们、因为黄佳罄、因为陈晓芸。
因为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此刻，衣服已变成浅色，带有些微湿气。
时间到了。
「谢谢你，晓芸。走吧，回教室去。」她提醒了我，不管如何，大家还是那个大家，既疯狂在紧要关头却沉稳的大家，只有先倾听，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吴思凡也是……她还是那个她，温柔自信爱捉弄人。
她的心里隐藏着秘密，不愿说也没关系，这次就换我……向你走去。
回到教室，我看向颜璇，她正一个人坐在位子上，难得没有睡觉，大家似乎都醒着，偷瞄着她。
又发生了什麽事？
我靠近颜璇，弯下腰想询问时，「林宇熙，我看你好像常常和那家伙讲话，该不会……你也是那个吧？」
声音来源於讲台上的简莹，她说到「那个」的时候，脸上表情带点厌恶和轻蔑。大家的视线刷的一声，齐齐投射过来。
你是白痴吗？
当下的直觉反应便是想呛回去，但我平常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只是闭紧嘴巴看着简莹。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喔？」简莹轻笑起来，指着我说：「欸，又多一个了啦，真是恶心。」
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在等我的回应，逸阳、秀宁一脸担忧，黄佳罄则是待在角落不苟言笑，何尹容从头到尾低头看书，像是和自己无关似的。方才已回到座位的晓芸拉起袖子想冲向前，我一把拉住她。
「宇熙！你干嘛拦我，我要去扁她一顿！」
面对气冲冲的晓芸，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从刚才就一直坐着，背对我的吴思凡身上。我知道她都有听在耳里，但就像早上所说，不会再多管了吧。
还是会擅自期望她站出来替我说话啊。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了。
视线移到地上，我轻轻地笑了，带点哀伤。
现在……
我抬头望向讲台上的简莹，坚定地笔直走向前去，随着距离越来越靠近，她的表情变得防备。
「你想干嘛？」
我停下脚步，回望在场正盯着我的众人，缓缓吸了口气，「辛苦你了，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很累吧？」我摩娑着粗糙的木桌，上头有着岁月的痕迹，陪伴一个个我们的青春。
「不需要害怕、不需要担心，上帝一直与我们同在。对吗，简莹？圣经是这麽说的吧？」身为原住民的简莹，信奉着基督教，她曾自豪地说自己能记住圣经所有的章节内容。
「在班上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仰，我记得秀宁家是传统信仰，佛道都有吧？晓芸则是无神论者，佳罄是天主教的……你呢，你是信奉基督教的。难道你会因为宗教不同，就去谩骂不同宗教的人吗？」视线一一划过每人的脸，她们因各自的家庭背景，而有了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成长经历。
简莹面无表情，把脸撇向一旁，对於我的话语不表示什麽。
「不会，这是在明确不过的答案。那麽为什麽，当有不同於你性向的人出现，你却要伤害她呢？」
「伤害？在圣经里头曾说过，同性恋是罪，不该活於世界上！我只是遵从着自己的信仰，那你又凭什麽指责我呢？」
一时间我无话可说，面对我的沉默，简莹的脸又变回方才骄傲神情。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用力地。
「所以说，同性恋真是恶心。」
感觉得到手的疼痛，我咬着唇怒瞪着她。
「唉呦，讲不过就一副想打人的模样，果然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同性恋都是恐怖情人。」
「简莹……」我缓缓开口，「你犯了一个大错……你的信仰并不能做为剥夺别人权利合理的理由。」
「我们杀人犯火了吗？我们妨碍他人了吗？我们谈恋爱也像普通人一样，心情会随对方而喜悦、悲伤，会想靠近对方，被她摸头称赞，会想要体会日常的平淡幸福，我们也想好好的爱人啊！」
说到最後，我忍不住大声起来：
「而像你这样的人们！却自以为知道上帝的意思，打着爱的名号，却行着如同杀人一般的制裁！到底什麽是爱？到底什麽才是正常？这些都不是由你们来定义的！」
为一直以来不断被打压的同性恋感到心疼，为那些不被祝福的恋情感到哀伤，如果世人不明白，那麽就一直说一直说，对方总会有理解的时候。
「唯一不同的……不就只是性别吗？」
些许回忆浮现，一股心酸袭来，眼底湿气越发沉重，我咬紧嘴唇，面对着简莹。
「可不可以先试着了解我们？之後要讨厌要喜欢都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意见，我誓死也会扞卫你讨厌人的权利。但……即使你讨厌颜璇讨厌我，都没有权力去剥夺我们爱人的权利。」
能说出深埋在心底的话，我松了口气，石头彷佛被打碎。不管未来如何，我想我都能活得坦荡。
要看就让世人去看吧。
要笑就让世人去笑吧。
我们都明白，彩虹不该被深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
──而是闪耀於雨後的天空。
「……」简莹低着头跑离教室。
不到几秒，後方的颜璇站起跟着冲了出去。
我看向远方的天空，乌云逐渐散开，露出蔚蓝的青天。阳光一道道洒落下来，起风了，依旧温暖人心。
「这是最後了吧？」我不禁喃喃自语。
当目光落在吴思凡身上时，迎来的不是认同赞赏，而是剧烈的声响，她一掌朝桌子拍下去，大家包括我都不经愣住。
「如果是同性恋……就给我好好隐瞒啊。」
……欸？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谁喜欢谁，既然明白大众不支持，就给我偷偷进行，不要摊出来啊。」吴思凡站了起来，不似往常温柔的笑脸，眼神里带着噬人的杀气，「那样很恶心。」
连手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那一刻──
心底彷佛被掏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