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簪子这事过後,皇帝先是处置了那个凑过去搭话的才人。用管她是被人叫唆,还是拍错了马屁,总之先降一等。皇帝想着既然是个爱说话的,就去当尚仪的女官,成日里教喊礼仪就好,位份这辈子不用再想就是。
接着,太子亲送了个摺子,还附上一只上好乌木簪。
皇帝打开摺子一看,念了一句:「下手不要老这麽重。」
太子恭敬行了罪礼道:「太子妃窦氏,除罚俸一年以示告诫外,恳请父皇恩准,能进宫向祖宗告罪罚跪一个月。」
愈发会顶嘴了。皇帝瞪了太子一眼,这罪要是能告的话,那你跟你家昭训演什麽戏?就不能说句好听的:是顾念曾祖母吗?皇帝轻叹一口气:唉,这曾祖孙俩像的,都快把他这个亲爹隔成外家了。
皇帝的父亲,非祖母所出,倒是他的皇后,是祖母亲挑她宗室里好的,指婚过来的。皇后逝世後,他就把这孩子交由祖母抚养,没能想到这孩子尽得祖母真传。皇帝八岁登碁,早年都是由祖母垂帘听政,待他成礼大婚之後,才渐渐下放还政。祖母的手段有多高有多狠有多辣,皇帝从小看在眼里,吓在心底。就说这曾祖孙俩对付起人来,都是见者色变,闻者生惧。真不知是先天血脉还是後来教养,这俩人真像!
算了,不论怎样,後宫闹腾前朝掀浪,皇帝本着安稳,基本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今个竟扯到祖母面前了,那就是他们不对。本着他对祖母的敬重,体恤她老人家多年的辛苦,孝道皇帝是一定要守个足够,这次没要了他们性命都不算重的。他大手一挥,把摺子丢在旁边道:「这准了。」然後对太子说:「罚跪就不用了。」他还是交代了一声,免得太子就罚人在家中跪着。
「倒是你阿祖,这几天心情似乎不太好。你让你家里,带着小的来探望她,逗逗她高兴啊。」
「儿臣遵旨。」
枯山水
太子告退後,皇帝拿着木簪又下了一道旨意:「去告诉德妃,朕深觉得她品德甚好,让她每日写一份女则出来,给後宫传阅。对了,让她用这个木簪写,就写到让祖母称好为止。」
结果过了半个月後,祖宗难得病了。
皇帝早晚探视,唤了医官细细问过,亲侍了汤药,才回自己的宫殿。
今夜是吴美人服侍,她话不多,是个很温婉顺意的,知道皇帝累了一天,只静静的服侍着更衣。
皇帝看着她,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东西,你都不要了,这是为什麽?」
吴美人呆楞了一会,直回道:「不喜欢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干嘛不开心呢?」
「那会不会是,是喜欢的,可是不能再喜欢了?」
「或许,」皇帝略点了头,又说:「还有没别的理由?」
「还是曾经喜欢,可却发现喜欢错了,觉得不甘心?」
「说的好,朕看都有可能。」皇帝金口都开了,就跟她说起祖宗的状况,最後还自己下了结论:「朕看祖母这回,应该是闹别扭了。」
祖宗这几年,供养了不少佛花佛树。可那天,一个木簪就让她觉得修行太浅,养了几树几花都没养到心,实在有点气馁。平常爱弄的那些花草,日日都要照看的那几株盆栽,和专人照料的菩提树,如今看来反而碍眼的很,像是笑着她。
皇帝是看着祖母的屋里,本来花花绿绿的都被移走了,只剩一盆大鱼缸,几条小鱼还活着。皇帝想了很久,幸好他也算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知道她好强爱面子的个性。这次,怕是和自个儿堵上,过不了心里的崁。
皇帝可恼了,这都那个菩提簪子的错。可能罚的都罚了,总不能罚那个昭训吧?且不说,人家说的可是道道理理的,哪错了?那簪子是德妃送给太子妃,太子妃让戴着的,小女娃娃不懂也不能推就戴了,又哪错了?最紧要的,祖母看来还挺喜欢那女娃娃的,怎罚?!
吴美人看皇帝烦的都皱起眉头了,只小心的提了:「那个昭训听起来十分聪慧,圣上不如赐她进宫侍奉祖宗,或许她有法子逗得祖宗开心?」
「好主意!」皇帝觉得这个法子好,当下就让人备下旨意,吩咐明天一早就去传唤。
隔日,太子妃携二位庶妃和昭训,一同入宫侍奉祖宗。才半日,就听说小昭训一盘沙子几颗石头,就哄的祖宗开开心心,呵笑连连。皇帝特别好奇了,招了侍人要他们把事情好好讲一遍。
昭训林氏这是第三次进宫了,第二次到祖宗宫殿,第一次进到祖宗的寝殿。富丽堂皇的饰装,林氏在东宫都看习惯了,像这宫殿这麽清冷,她反而还是第一次见到。就算内殿本来就是这样吧?!可外殿她是进过一次的,那时人多屋里的摆设也多的,仔细想想真少了点什麽那个的。
林氏仔细看了椅子间的小桌,上面还有放过什麽的压痕和些许沾过土水的渍。再想想,太子妃之前带小肉包小肉圆进宫看曾曾祖母,就说祖宗闷闷似有不乐的,让去了一次就没再传唤。
林氏胆子向来大的,就试一试:「祖宗,您这内殿简单又大方,倒让臣妾想给您添点热闹。」
祖宗娥眉一扬的问:「哦?没想到娃娃你,画功不错?」
林氏这下真的抖了一抖,才呐呐的道:「祖宗说笑了……太子殿下有吩咐,臣妾在外不准写字画画的。」
祖宗没听过有这等规矩,只看向太子妃。太子妃不好落井下石,正想着要怎回话时,高庶妃仗着自己和祖宗同源世家,自行开口的道:「太子爷说她字难看得像鬼画符,不准她给东宫丢脸。」
祖宗听了只淡淡喔了下,就问:「那你要怎给某家添景啊?」
「祖宗,臣妾和你借一把梳,一盆沙,还有几块小石头如何?」
祖宗当然准了。让侍人去准备的期间,林氏还指着大缸里的鱼问:「祖宗,这鱼这麽活泼,半夜噗通起来,不吵的?」
「你是不是看上某家的鱼,想带回去吃了?」
「才没有,臣妾不吃鱼的。」
「某家那曾孙可是爱吃鱼的,没想到居然养了个不爱的。」
「哎,就是,祖宗您能不能跟太子殿下说说。他喜欢就自个儿吃去,别老丢来祸害臣妾嘛。」
「你倒是跟他说啊?」
「臣妾说了,太子妃姐姐也帮求过了,」林氏一副我苦恼的样子道:「可殿下偏不听,每次提了,他就丢更大块的过来,还说什麽:长这麽大了还敢挑食?问臣妾想带坏他儿子吧?就不准臣妾剩一口啊?!」
祖宗可给逗笑了。这时侍人把东西备好了,林氏蹦跳的过去。把盆栽里的沙,先抚的平整,拿起梳子先梳出几个圈,再梳流水或是平直线,然後挑了一二块石头至於其中。
「好了,祖宗,恭请您点评,这算不算景呢?」
祖宗让人把盆抬到前面,仔细地看着。只见盆上石若座山,线如流水的,她看着问:「这是,山水图?」
林氏指着石头说:「见山不是山,臣妾若是只特小的蝼蚁,这小石就是我的大山。」
她再指着线条:「山都不见得是山了,那这线,是风?还是风吹起的草浪?」
她又再指着小石道:「这是落湖的石,还是雨打水面涟漪起的滴?这线,那一个是流水那一个是彼岸呢?」
「无水似有水,无山似有山呐。」
祖宗听着她说,越看越有意思。这几日,她愈发觉得,屋里屋外,看着少了什麽点,又多了什麽点,总之看什麽都不对,求什麽不对不求也不对的。娃娃说的话,总是纯真自然又带点大道理,她觉得很是可以。
林氏加把劲的道:「祖宗,这景可是有名字的哦,称之为:一沙一世界。」
祖宗品着品着,愈发觉得喜欢这看似枯简,又似无限的景。微笑地说:「好,很好。」
「哎呀,祖宗您满意就好,臣妾跟您说,这还有一句的呢。」
「娃娃又有什麽主意啊?」祖宗对着林氏笑道。
「这句叫一笑一尘缘。您喜欢它,所以笑了,这就它和您有缘啊。您别看它只是尘土,灰灰的而已。能有一笑,那便有欢喜自在,这就是缘,还是好缘呢。」
啊,等的就这句。其实祖宗,是喜欢那些小花小草树木虫鸟的,不是只为了修佛,只是就是喜欢。至於是喜欢那份单纯自然,还是喜欢那份欢喜自在,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不重要了,她想,就这麽喜欢下去吧。
林氏看祖宗眼色澈透,觉得不愧是祖宗,段数就是高,自己随便扯她都能悟得出来,真高!林氏想起自己可是来侍疾的,目标当然是要祖宗开心又开心。於是她决定继续胡扯道:「祖宗,您是不是也喜欢臣妾啊?臣妾可看到了哦,您刚刚,可对臣妾笑了。」
祖宗这给逗的,笑呵呵回着说:「这麽说,某家看你也笑了啊?」
「对嘛对嘛,祖宗,您看咱俩多有缘啊。」林氏不怕生不知礼的,就去拉了祖宗的手。她和小肉包看齐,学着他娇纒的样子,拉着人的手晃啊晃的不放。
祖宗真的喜欢这个女娃娃,纯真又聪慧的。之前招了太子妃和曾曾孙子来,这女娃娃却没有来,她不免唏嘘了一下,想是女娃娃怕了她的名头,不敢来招惹吧?这是在高位者的寂寞啊。没想到这娃肯和她亲近的,这姿态别说她亲养大的太子,就是那个宫的公主,再娇緃都没敢这德行。这不,你看太子妃,看女娃娃御前无礼,紧张地要命;自家那个宗女,一副恨死女娃娃惹祸的样子,另一个庶妃则是惊讶地呆然不动。
祖宗拍拍林氏的头,只道:「好,是个有缘的。」
林氏可得瑟了,还没完的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祖宗,臣妾明个还能来看您吗?」
「当然可以。」
「那祖宗可以借臣妾一只鱼吗?臣妾手上的这只,是同太子殿下借的。」林氏拿着鱼符扬扬手。
祖宗差点扶额大笑。她都忘了这娃娃位份低,连进宫的鱼符都没有的,她之前不是不来,是进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