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从歌舞伎町最着名的夜店“WhiteNight”结束工作,龙雅走出大门时,外面已是阳光灿烂。也许是摄入的酒精太多,当他仰望明媚的蓝天时,竟感到微微的眩晕,时时挂着懒懒笑意的唇角也不自觉抿紧,心想这样晨昏颠倒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雅先生,今天也马上要回去吗?”在龙雅身後站着的是晚两年加入WhiteNight的後辈前田拓海,双眼和过去一样充满了敬仰。没办法,谁让站在他面前的,是WhiteNight排名No.1的牛郎,在整个歌舞伎町也是相当出名的。
微眯着眼用力舒展了一下疲惫的身体,龙雅抬腕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遂道:“准备先吃个饭,免得回去还要折腾。”他下一段工作时间是从晚上八点开始的,在此之前需要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实在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吃饭这种事情上。
见龙雅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家,前田自然不肯放过与憧憬中的前辈聊天的机会,忙道:“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雅先生准备选哪一家店?请我吃点好的吧。”
哪一家店?随便选一家不就可以了,吃饭不就是把东西塞到胃里,用得着那麽麻烦吗?这麽想着,龙雅径直朝位于小巷中一家简陋的拉面店走去,边走边道:“说好了,我只请你吃最简单的拉面,加菜的话自己出钱。”
“不要这样啊,雅先生,赚那麽多还省。”似乎过了这麽久依然无法接受心目中的男神是个嗜钱如命的家伙,前田哇啦哇啦的抱怨着,脚步却一点都不见慢。
回头看了前田一眼,龙雅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又转过头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我家还有个弟弟跟着一起过活,明年就要上冰帝高中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私立学校贵得半死,不省点哪里能存够他上大学的钱。”
“雅先生还真是疼弟弟的好哥哥呢,一天到晚想着的都是弟弟。”跟在龙雅身後进了小店,前田自顾自的点了啤酒放到龙雅面前,眯着眼笑道:“说起来,雅先生干这一行都已经四年了,当初怎麽想到要入这一行的,一般人还是没办法接受哦。”于前田而言,虽然共事了两年,但对这位头牌牛郎的了解依然停留于表面,龙雅把自己的私生活保护得相当严密。不仅是他,就算是WhiteNight的老人,也根本不了解这个人的过往,只知道他是某天突然出现的。
低低哼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眸里泛起一抹自嘲的浅笑,龙雅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淡淡的道:“再没有什麽比这个好赚了吧。一般人是不是接受,那不关我的事。”是啊,像他这麽个中途从高中辍学的人,能够找到一份可以赚钱养家的工作就足够了,没有资格去嫌弃什麽。至于好哥哥麽,这个评价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讽刺。如果他真的是好哥哥,就不会将最爱的弟弟丢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不闻不问,却养着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最简单的拉面很快送上来了,正好打断了这幷不让人感到愉快的对话,龙雅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也不管那面的味道是不是好,又是不是吃腻了。很快吃完了自己那份午餐,正打算抽根烟解解乏,兜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来电显示让他微微皱了皱眉,走到一边低声讲着电话。
“不好意思,拓海,我有急事要先走了,钱放在这里。”很快讲完了电话,龙雅眉心带着一丝阴郁从钱包中掏出钱来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和电话那头的人産生联系,因爲看到那个人,就会想起那些刻意去遗忘的,血淋淋的场面。
德川宥子,是那个人的名字,母亲伦子大学时代的好友,他成年以前的半个监护人。那天从机场出来,第一次一起来接他的父母在回程途中遭遇卡车侧翻,只有坐在後座上的他幸免于难,那对收养了他的双亲,严格意义上来将他应该叫叔叔和婶婶的人当场死亡。在医院浑浑噩噩的渡过了一个多月後,他迎来的第一个探视的人,就是德川宥子。是宥子告诉他父母的丧礼已经结束,是宥子告诉他父母留下的所有财産都被人夺走,也是宥子告诉他父母在死亡前一周收养了一个男孩,名唤越前直树,从今以後将由他来抚养。所有的坏消息都是宥子带给他的,即使有失偏颇,他依然固执的认爲只要宥子一出现,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其实,怪宥子有什麽用呢?人家不过是一个消息的传递者,最应该怪罪的人应该是他越前龙雅吧。如果不是爲了去接自己,父母怎麽会遭遇车祸丧命;如果不是自己无能,小不点又怎麽会在成爲孤儿之後连越前南次郎和越前伦子唯一亲生子的身份都被剥夺?如今越前家的户口薄上,长子是他,么子是同样被收养的直树,而身爲次子的越前龙马却被打上了死亡的记号,所有的过往被抹杀得乾乾净净。
抬头已看见德川律师事务所的铭牌,龙雅强迫自己从往事的回忆中抽离出思绪,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惯有的懒散笑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充耳不闻宥子的抱怨,走过去大咧咧的往她面前一坐,他一边拿出烟来抽一边问:“这麽急找我什麽事?赶紧说吧,我已经快累死了。”
静静注视着琥珀色的眼眸,宥子深知这看似开朗的笑容之下藏着无法用时间去平复的伤痛,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龙雅,你还记得四年前离开明尼苏达时对龙马的承诺吗?”
微微一怔,夹着香烟送往唇边的手顿时僵直,龙雅莫名的看了宥子一眼,又在对方担忧的目光之下紧拧着眉撇开眼去。沉默了许久,直到一支香烟自己袅袅燃尽,烟灰落满膝盖,他这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怎麽突然说起这个,我不记得了。”怎麽可能不记得,他明明答应过小不点的,等结束了义工的工作之後,他会去接小不点一起回家。可他这一走,就是长达四年的分别,到如今他依然不敢去面对。
将龙雅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也清楚说什麽不记得了只是不肯面对,宥子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伤感,直直望着他身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一抹娇小身影,轻声道:“是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对龙马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还一直傻傻的等着你去接他。”
心中最痛的地方一直被碰触,龙雅显得极度烦躁,直接冷下了面孔,紧蹙着眉问:“你到底想说什麽?如果没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故意无所谓的笑了笑,起身整了整充满烟酒臭味的外套,他道:“不好意思,我说过什麽话都已经不记得了。所以也拜托你告诉他一声,不要再等了,我不会去接他的。”
“你不记得就算了,只要我还记得就行。”声音是从龙雅身後传来的,衣着简朴的猫眼少年就站在门边上,定定的注视着突然僵硬的身影,一字一句的道:“我也不需要麻烦你来接我,我自己可以回来找你。”
慢慢转过身去,望着比记忆中高了,也瘦了的少年,望着那一如当初清澈纯洁的琥珀猫眸,龙雅的嘴唇无法克制的颤抖,却始终叫不出一声“小不点”。他的心在那一刻是前所未有的疼痛,痛得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痛得眼眶灼热。很想冲上去紧紧抱住被自己绝决丢弃了思念的孩子,可到最後他只是一歪头,用无比冷漠的嗓音道:“你怎麽回来了?不是要你好好待在那边上学吗?钱不够的话你跟宥子说一声,我会给你寄过去的。”
望着龙雅掏出钱包开始数钱,少年眼中飞闪过一抹受伤,却又倔强的扬起削瘦的下颌,道:“不需要,回程的机票钱和在这边的生活费我已经攒够了,不需要你额外掏钱。”
紧紧捏住钱包,就像掐住自己的心脏一般,龙雅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撇开脸去冷冷的道:“还挺能干的,那你回来做什麽?修学旅行?”
似乎受不了龙雅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宥子微蹙着眉走过去挡在兄弟两人之间,站在少年身旁替他道:“你忘了吗?南次郎和伦子的忌日快到了,龙马好不容易从你寄给他的生活费里省出了来回的机票钱,只是想回来看看父母而已。”
退坐到椅子里,龙雅双眼紧闭,不让自己眼中的自责被其他人看见。四年了,用四年的时间才攒够来回的机票钱,他这个做哥哥的就是这麽狠心的对待自己最爱的弟弟的。相比之下,父母收养的那个孩子却在东京上着最好的私立学校,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到底要有多残忍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忍过那一阵尖锐的心痛之後,他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以後的生活费我会多寄一点,不用那麽省着花了。”
“不用,你给我的钱足够多了。”维持着惯有的面无表情,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龙雅,把手指蜷进掌心,沉默了片刻道:“这段时间我会住在宥子这里,你不用爲我找地方住了。”
见龙雅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宥子知道他心里痛,也不好点破。当初发生车祸之後,龙雅坚决不肯让龙马回来,怕的是让龙马看到家中发生的重大变故,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最亲爱的弟弟。比起父母的突然离世,把弟弟独自留在异乡的福利院才是龙雅心中最大的伤。这四年,她目睹龙雅从高中退学,爲了赚钱养活两个弟弟成爲牛郎,深知他背负着多麽沉重的负担。那个爽朗爱笑的越前龙雅早就不见了,如今在她面前的,只是WhiteNight的头牌,每夜卖着笑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道路上禹禹前行,肩上是名爲自责的十字架。
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宥子微微笑道:“那就这样吧,反正你跟和也是认识的,让他辅导你功课也挺好。”说完,她转眼看向龙雅,接着道:“你晚上还要上班,先回去睡觉吧,龙雅。龙马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好了,保证饿不到他的。”说实话,她也不想少年跟着龙雅回去,毕竟龙雅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她怕少年知道了难受。
抬头看向乖巧跟在宥子身後的少年,龙雅默默的点了点头,起身朝外走去。在与少年错身而过的时候,他被拉住了,手被握在了温暖而粗糙的掌心。然後,他听见少年对他说:“我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