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社会事件,从捷运演到新闻上,再从新闻演到政论节目,最後大众的结论就是精神病应该全部被抓起来管控。就算精神科医师、心理谘商师跳出来为其他病患的污名辩解,也成了被舆论攻击的目标,难怪陈主任和宝岑姊都开始头痛。
『果然是疯子,这社会上疯子真多,我看这地方不适合再住人了,大家赶快移民吧!』
『杀人不眨眼的人真是冷血的神经病,我看死刑不够,要在他身上多捅几刀看他痛不痛!』
『坐个捷运都会遇到这种事,捷运的都警察在干嘛?那我以後不敢再坐捷运了!』
『就是废死一直吵,杀人不用赔,叫那些发神经想杀人的去杀废死的人好了?』
『这是甚麽无能社会、无能政府,要杀就该杀那些无能的政府官员。』
『他爸妈是怎麽教出这种垃圾,自己怎麽也不去死一死。』
『那被杀的也是活该,醉汉抢位置就是一个社会败类!』
『杀得好,鬼岛的贱民都该死!』
『都是精神病,我看那些精神病都该被强制关起来,才不会造成社会恐慌。』
『凭甚麽神经病杀人就可以脱罪、可以减刑,那我也去随便杀人说我也是神经病就好了。』
一串串留言在新闻报导底下,酸言叫骂似乎无须负责,每个人都各自持着自己的意见,就像是一群混乱不成调,兀自聒噪的鸭子。
「唉!看了这些我都快烦死了,我妈知道我在精神科工作,今天绝对又要操烦到打电话来问东问西了。」一盘焗烤饭还没吃完,叶泓悯便一手支着额,没胃口地搅动着叉子。
「你就跟你妈说日间病房都是比较稳定的个案就行啦!」向来有大食怪绰号的张楷霖,食慾大开地不只吃乾抹净盘中飧,连副餐汤点、饮料全部一滴不剩,一副事不关己地轻松回应。
叶泓悯低声叹过一声,彷若幽魂般恍惚无力,「精神科的病人没有那麽恐怖好吗?而且我们病房都是有控制的,那些愤世嫉俗的又号称正常人,其实才比较恐怖。现在我都不知道怎麽帮那个孩子,回家好像都会被邻居欺负。」
今天的尝试接近,便连续被打枪两次,不讳言地他也有点儿吓到了。就算他为那孩子担心,也不知该从何帮起,只觉得念了四年的职能治疗,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可到底都念了些甚麽?
「那也没办法,你觉得他可怜也没办法帮他一辈子,但是至少在病房里和他慢慢建立关系,他以後可能就会愿意和你聊罗!」
张楷霖满足地拿着拿起面纸擦着嘴,又打了个幸福无比的饱嗝,让叶泓悯忍不住目光撇去一抹不屑。
那道理他怎会不知道,如果真能慢慢建立起关系那就好了,说的往往比实际做的容易得多。
然而,在踏入精神科临床工作之前,他也曾经抱持着这样的心态。网路上讨论甚麽和精神病患遭遇霸凌或权益相关议题,他绝对能侃侃说出长篇大论,只是同理归同理,要真感同身受,确实也困难得很。
这时,他倒打从心里羡慕应徵到复健科,出卖劳力的张楷霖。
脑袋瓜转着明天上工该如何应对的小剧场,叶泓悯抬头望着张楷霖片刻,又冒出了一个问题,「对了!你知道APG是甚麽意思吗?跟产科有关的代号。」
「APG?Apgarscore?阿帕嘉指数,看新生儿出生後一分钟和五分钟的反应?」
「不是啦!谁跟你说新生儿,我的病人哪里会有新生儿?产科的代号A和P和G後面各有一个数字,A是流产几次,P和G呢?」
「谁知道你是问病人?」张楷霖没好气地望着叶泓悯,「那个P……好像是20周以上产次,G是总妊娠次数,你问这个吗?你的病人?」
如果女患者病历里有这样的记载,也没啥好意外,意外的只是,面前的好麻吉纠结着愁云密布的浓眉。
「一个女病人,可是很年轻才二十岁,看起来很单纯,怎麽会……」叶泓悯喃喃滴咕着。
「才二十岁?搞不好真的就很有经验,科科!」张楷霖一脸暧昧的笑,却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条敏感的神经,叶泓悯突然绷起五官。
「喂!不要思想这麽龌龊好不好?那个病人……」愤怒的语调不自觉拔了个尖,却又霎时顿住。
那个病人,叶泓悯实在无法做此般联想,胸口一堵郁闷,就让呼吸也不顺畅了。
头顶忽然一只拳头搥下,「啊!」教叶泓悯痛得摀起了头顶。
来自身後的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喂!病人的事情不要在公共场所讨论好不好?」
两个医院菜鸟同时回头,看见身材娇小的来人,便讪然地低头笑起来。
「学姊!」
「忆玟学姊!没有啦,我只是问个小问题而已!」叶泓悯心虚地解释。
「只要是病人的隐私有关,还是要小心一点,你们今天不是去上了医病关系和法律的课,不知道这样可能会违法吗?」刘忆玟严厉地提醒。
虽只不过是大他们两届的学姊,但省去当兵的时间,也算的上医院内的中级老鸟。认识的学弟初来乍到,免不了得尽上些许地主之谊招待。
和学姊聊聊临床甘苦经验,算是吃了顿收惊饭。得到的心得,像是习武之人瞬间吸收了多年功力。
「解决得了的事,用不着烦恼,解决不了的事,烦恼也没用。」叶泓悯点头如捣蒜,完全赞同。
搭上捷运回租屋处,兴许是过了离峰时间,也兴许和那新闻事件有关,列车上人影稀落,有一种闲适的气氛。
总不会那麽倒楣,连连两天碰上持刀伤人的恐怖怪客。只是,随着车厢摇晃摆荡,他总不自主就打量起车厢内的其他人,昨天惊吓当时的恐慌感瞬间再次袭来。
窒息的窘迫有些让人不由自主冒起冷汗,似是车厢里的空调也忘记了转动。当斜对面穿着水手制服的女学生也目光锐利地睨了他一眼,叶泓悯微微牵动嘴角却不知该投以友善微笑,还是冷酷地回瞪,亦或假装无视地将眼神飘往另处。这样的凝滞,伴随千篇一律的列车运行、静止、开门、关门,直到他下了车。
在租屋处楼下的便利商店,叶泓悯抓了碗泡面和一瓶甚麽牛的维他命饮料,准备晚上好好地熬夜,研读带回来的书。
冗长的排队行列发呆着,突然有人轻拍他的肩。
接续温柔甜美的声音,带了那麽点儿欣喜的口吻,细声唤:「小叶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