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诚，你真的要去杨妈妈家吗？你不是跟我说杨妈妈家那个葛格会打你？」
叶郁诚提起下颚看了眼坐到他对面，穿着短白袍的来人，只是嘟着小嘴儿没做反应。
午餐的一碗饭，杵了一个多小时的筷子犹剩半满，餐盘里除了鸡腿咬了一口，其他菜色感觉似是动也没动过。那孩子扒一口便暂停了近五分钟，滑着手里的小车子，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卷绕着额前一撮浏海，坐在餐厅的一角。
冷空气还僵着，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俩，也没甚麽不好说话的顾忌，叶泓悯挪动屁股下的椅子，坐到了他身边，还在忖度是否该用不同的方式来问，男孩方开口。
「我如果不去，姗梅老师会被骂啦。」
这人小鬼大的孩子，怎麽会一脸老成的神态，用这不属於他年龄的理由，来解释他点头答应去寄养家庭的原因。
「被骂？被谁骂？」叶泓悯轻声地问。
「就那些大人啊！」
那些大人是哪些大人？叶泓悯挺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来自身後的另一个白袍影子。
「小诚，如果你不想去杨妈妈家，就要告诉姗梅老师，好吗？」李姗梅在男孩的身边半曲下腰，皱起眉，眼眶看似泛着晕红的滢光，「那个葛格，是不是会打你？」
向来就沉默的男孩，甚麽都没告诉过工作人员。上一次母亲出事过後，从安置家庭返家，只是开心地抱着，黏着那体力羸弱的母亲，却不知等待的日子里，究竟暗自咽下多少委屈。
除了不擅与人应对，想必还有更多隐藏在那慧黠眼睛里的细腻心思。那个小脑袋瓜，装了太多大人们意想不到的倔强和韧性。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姗梅老师，姗梅老师帮你跟社会局说，姗梅老师不会被骂的，你不用担心，好吗？」
同样有个五岁大女儿的李姗梅，绽起温柔的微笑问：「那个葛格打你吗？打哪里？」
如果自家的宝贝就样眼前的孩子一样，被别的小朋友排挤、欺负的话，当妈妈的心里该有多难过。而这男孩的妈妈，如今还在加护病房床上奋斗着，再如何困难，也得帮他找个更适合的安置之所。
男孩只是停住了推着车子的动作，抿起嘴，不自主的眨眨眼。
「那时候杨妈妈在旁边吗？」
一连几个小心翼翼地探问，男孩终於淡淡抛出一句，「杨妈妈在煮饭。」
果真是杨妈妈忙碌着不知情的状况下，两个孩子间的互动出现了冲突吧？
李姗梅心疼地揉揉叶郁诚粉嫩的小脸，顺手便拿起了孩子的饭碗和汤瓢，扒了一口，送到孩子口中：「社会局给我两个名单，我本来以为你以前去过杨妈妈家会比较熟悉，所以就先连络了杨妈妈。名单里还有另外一个邱妈妈，我再帮你打电话问问，也看看能不能连络到你认识的亲戚，这样好吗？」
男孩乖巧地张大口，勾起嘴角，点头的同时，认真地咀嚼李姗梅喂上的饭菜。一瓢接着一瓢，不消十分钟，那碗里的饭菜，也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姗梅老师还有事要忙忙，剩下的你得乖乖自己吃完罗！」李姗梅将碗瓢还给叶郁诚，抽出一张桌上的面纸帮孩子抹抹嘴边的油渍，拍拍叶泓悯的手背，还同他说了声谢谢。
这样，算是帮上了一些忙吗？
看着孩子开始大口地自个儿吃饭，身边的空气不知何时早暖热起来，仰起的笑容，溶入玻璃窗洒落的阳光里，飘起香甜的味道。
後来，从李姗梅口中叶泓悯才知，杨妈妈长期收养了一位父母亲因吸毒被收监的孩子，那孩子比叶郁诚长了五岁，亦同样是个亚斯伯格症的孩子。
「我想，这也不是那个哥哥和杨妈妈的错，照顾这样的孩子一个就很辛苦，更何况是两个。所以，我想还是别让两个凑在一起比较妥当。这部份我会来沟通的，别担心。」
说实在，愿意收容这样孩子的安置机构原本就屈指可数，更何况这十年来社会经济与人文教育环境变迁快速，退出服务行列的寄养家庭甚至比申请加入还多，也不好再加重寄养人的负担，李姗梅十分清楚他们的为难。
倘若这社会大众对於这样的孩子，能多些了解和包容，也许这困境也能得到些许舒缓。只是长久以来的误解像紮了深根的霉菌丝，谁要想奋力拨除，还常惹得满身霉味和顽强的胞子。
幸而，下班之前社工师李姗梅从方清醒不久的小诚妈妈口中得到讯息，联系到一位小诚的表阿姨愿意在这段时间帮忙照顾，白天工作之余还能接送他到向日葵花园，也替工作人员解决了这燃眉之急。
「小叶子！」一个年纪和叶泓悯相仿，身材却大了将近一倍的年轻女生，出现在向日葵花园门口，一声唤叫让他不得不立马转移注意。
谁呀？他根本不认识！
看那陌生女生往内搜寻的眼神似乎不是叫他来着。小叶子不是叫他还能是谁？
突然一个小黑影从他身边窜过，「胖阿姨！」男孩奔向前一把抱住那女生的大腿，咬紧下唇，便一句话再也没吭声。
「我以前念幼保系的时候，借住到他们家，常常帮他马麻照顾小叶子，这两年出国念书回来，没想到表姊也和她老公离婚，小孩子也变这样。那时候看表姊夫会乱打小孩，我就觉得一定有问题，结果……」大块头女生，心疼地抱起孩子，实实地搂在胸前，燻红着双眼，惋惜地同向日花园的医疗人员解释，「我不久前刚回国，上个月和我表姊还有小叶子一起吃饭，她就跟我说她老公根本不想付赡养费，每天打电话来吵她、骂她，要是我的话，早就疯了。」
男孩就像只无尾熊一样，依在那女生的胸口，委屈又无助的脸色，与平常的淡漠和防卫彷若天壤之别。
原来男孩小时候也有个乳名叫小叶子，莫怪当时叶泓悯自我介绍，让大家唤他小叶，那孩子会看似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像只被大狗侵犯了地盘的小只犬，无力抗议，只能瞠眼以对。
果然，亚斯伯格孩子并非无法和别人建立良好而密切的关系，从叶郁诚与资深的医疗团队、沈芃希，还有眼前这位阿姨的互动，谁对他付出真心，疼他、关爱他，看样子那孩子自己可比谁都清楚。
可以安心了吧！将孩子交付到能信任的对象手上，他也可以没有後顾之忧地，将注意力放在更多患者身上。
比如，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