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信司换了一次药,电视的闪烁光线打在脸上,四周响着综艺节目的声音。伴随着罐头笑声,冯想想将桌上的垃圾全扫进垃圾桶里。
「你打算什麽时候去学校?」冯想想无奈的看着他。
「谁?」
「你。」
叶信司碰上肩膀,龇牙道:「我带伤。」
「所以不能走了?不能听课了?」
「不能。」
冯想想将电视关上,就这麽盯着他看,直到叶信司开始不自在,直到他心虚。
「你干麽!」
冯想想没有移开视线,她瞪着叶信司,却没有理由说服他去上课。
「你被通知了吧?操行会议。」冯想想低声问:「你会参加吗?」
叶信司闭上双眼,「我不知道。」
「阿司……」
「你不会理解的。」
「我的确不理解。」她看着掉落在地面的纸条,上头是叶力恒上班前要儿子好好吃饭的字迹。冯想想问道:「我不理解,如果总是在冲动後懊悔,那你追求的到底是什麽?」
叶信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思考了许久,如果他不是处於深思熟虑的年龄,那他究竟是还未成长,还是不愿成长?
他看向冯想想,伤口隐隐犯疼,「或许,我只是在找存在感?」
叶信司刚说完,门铃便突兀的响了起来,叶信司起身打开家门,冯想想也跟着走向玄关,她垫起脚尖,从叶信司的肩上探出头。
她怔怔的看着宿允川,而对方也微微一顿,直到叶信司移动,将冯想想重新藏入身後。
「有事?」
「关於宿衍。」宿允川看了眼叶信司身後,虽然知道冯丹瑜母女住隔壁,却没想过会在此刻遇到冯想想。
「竟然亲自过来,」叶信司笑了笑,「是想掩盖什麽?」
宿允川没有回答,叶信司则是对冯想想说道:「你先回去。」
她这次没再犹豫,其实也是在逃避这样的气氛,她与宿允川擦身,想起宿衍在台上的自白,她不知道宿衍真正的用意为何,也不知道他是否出自真心,更不明白他为何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冯想想躲进家里,她看着鞋柜上的照片,又心想,冯丹瑜有多久没回家了?
世上的所有事都能构成烦恼,宛如辐射尘,里面充满着危险紧讯,但她不可能为了生存却要停止呼吸。任何人都是如此。 直到门铃响起,其实冯想想早就窝在玄关等待,她猜到宿允川下个目的地就是这里。
冯想想将门打开,宿允川与宿衍相似的眉眼就在眼前,她停顿数秒,怀疑自己是被下蛊了。
「有什麽事吗?」
「想想,跟我谈谈吧?」
她看着宿允川,已经能够忽视他熟稔的语气,她虽然没有拒绝与他交谈,却也不会请他进门。
冯想想走出家门,并将身後的门关上。
宿允川似乎对她的举动毫不在意,他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吗?」
「自从你妈换了病房之後,你就没再来找过她。」宿允川轻声问道:「为什麽?」
冯想想故意说:「或许……是因为我讨厌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却什麽都听你的。」
她看着不吭声的宿允川,才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她看着叶信司的家门,转移话题道:「你找阿司有什麽事吗?」 「他们的操行会议——」
「他们?」
「是,宿衍与叶信司。」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宿衍接二连三闹出的风波不小,尽管校方再碍於宿允川……
冯想想暗自喊停,她告诉自己这都不关她的事。
「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知道,伯父总是有办法的。」
宿允川微微的拧起眉,下一秒却又笑了,「虽然宿衍今天的行为也在我意料之外,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藉此弥补——」
「我妈的事不怪任何人。」冯想想打断他,「她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所以是我的问题,是我忽略了她。」
冯想想不会错过宿允川说的每个字。他说,他希望宿衍能弥补,就像他希望冯丹瑜能待在医院,宿允川的前提总是自己。
「宿衍应该弥补的对象,我指的是你,想想,这是他该负的责任。」
冯想想完全不认同:「如果要说责任,我妈出事的责任是在於我,我问她是不是破坏别人的家庭,或许也曾无意间把自己的不幸怪在她身上。但是伯父,你说这是宿衍的错,他得负责,可是你接下来还是会替他解决这些事,因为这会影响到你的声誉。所以他的行为,始终都是取决於你,不是吗?」 宿允川淡淡的看着她,而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却隐藏的很好,宿衍就像他。冯想想清楚的意识到,这就是父子。
她虽然有鲁莽的冲动,却不是勇气,她还是不敢直视宿允穿的眼睛太久。
她低声说道:「很抱歉说了这麽多,但你剥夺了宿衍的一切,却认为是我需要被弥补?」她往後退了一步,将家门打开,「这种补偿我并不需要。」
她将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宿允川。
翌日一早,冯想想决定前往医院,她想妈妈了。
到达的时候已经下午,她看着站在病房外的宿家父子,他们也看了过来。这时宿允川开口对她说道:「想想,来的正好。」
冯想想虽然不想探究宿允川的意思,却不得不在意宿衍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打开病房,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扇门,这里比想像中的好上更多,她当然希望妈妈获得更好的照顾,但事实上却不是如此,冯丹瑜被关在房里,说是VIP的待遇,却在已无碍的人身上限制自由,并告诉当事者「你还没痊癒,所以必须待在这里受我保护。」
真让人喘不过气。
冯丹瑜一看见冯想想便开心的拉着她说话:「我快被闷坏了!」她没问冯想想为何这阵子都没出现,或许她心里也有答案。
宿允川悄悄的站在身後,没有出声打扰,也难得没有叫冯丹瑜先休息,直到她们又聊了一段时间,宿允川才低声叫道:「宿衍。」
宿衍缓缓地走进房内,冯想想这才发现他一直都站在病房外。
「我答应过你,」宿允川轻声对冯丹瑜说道:「这次宿衍和叶信司的事情我会一并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谢谢……叶信司这孩子其实不坏,他不是故意——」冯丹瑜看向宿衍,又说不出话来了。
「不用在意。我今天带他来,就是为了向你道歉。」
「道歉?」冯丹瑜的语气似乎有些动摇,「不需要道歉,明明是我该——」
「丹瑜,」宿允川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是两回事。」
冯想想似乎小看了宿允川,他不单是以自己为出发点,更是一步步进行他的计画,彷佛一张有条理的清单,他要冯丹瑜继续「休养」、他要宿衍「负责」。他要他儿子对当年的「第三者」道歉。
冯想想看着宿衍,他鞠躬道歉,姿势标准,就像每一次在台上的完美姿态。
「对不起。」
他的声线平稳低沉,也像每次在台上的致词与宣誓。
他是宿衍。
冯想想握紧拳头,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痛快,还是同情?
病床上的冯丹瑜双手掩面,而宿衍的浏海温驯地遮挡他的双眼,他的道歉没有带来震撼,除了冯想想心里的动摇之外,四周反而流淌着压抑的情感。
他是学长。
冯想想按捺不住,她上前把宿衍拉了起来,她狠压着宿衍的腰部,要他竪直腰干、挺起胸膛。宿衍诧异的看着她,冯想想则冷漠的瞪着宿允川,说道:「我以为昨天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伯父,我们不需要任何『自以为是』的道歉。」
「想想,犯错了就道歉,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以身作则。」
「想想。」冯丹瑜看着她,认真道:「不能这麽对长辈说话。」
病房里顿时一阵僵持,冯想想移开放在宿衍身後的手,冷静过後她还是不後悔,没了昨日的懊恼,除了鲁莽,更多的是勇气。原来宿允川昨天对她说的话不是沟通,而是单纯的告知,这让冯想想感到气愤。
「没事。」宿允川依然扬起笑容,对她来说,这比面无表情的宿衍虚伪多了。
他坐到床尾,轻轻捏着冯丹瑜的脚踝,说道:「我今天会如此坚持,也是担心你真的要闷坏了。」
冯丹瑜疑惑的看他,宿允川才又解释:「几天後要谈收购的事,我们一起去,顺便带你散散心。」
「……去哪?」
「德国。」宿允川笑说:「我们放个长假吧,在西南部,那里环境好也适合休养。我会提前处理好所有事,让你安心。」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放心让想想一个人。」
「想想可以暂时住我们家。」
冯想想抬起头,她忍无可忍的看向宿衍,却发现今天的宿衍特别奇怪,他不但低头道歉,面对这样荒唐的计画却不做任何反抗。
她想说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所以没必要依靠任何人。但她看着冯丹瑜为难的神情,实在无法开口。
她只能把最後的希望放在宿衍身上,她急忙叫道:「宿衍。」
「……」
「宿衍!」
「住进来吧。」
「什麽?」
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却也只是照着宿允川安排的方向走,仅此而已。
最终冯想想沉默,她不是认命,而是面对这样的宿衍,她竟也一时忘了反抗。在宿允川的坚持下,冯想想与宿衍一同搭车离开。
她离开前又看了冯丹瑜一眼,她对上她的双眼,短暂的交流、矛盾的情绪。冯丹瑜已经不同以往了,她有了依靠,她一直想念的人已经在身边,那人会为她处理任何事、会替她做选择。她爱他,但她是真的快乐吗?
病房的门轻轻阖上,阻断了她们的目光。谁能体会,冯想想有多想拆穿这个谎言。
车缓慢的行驶,冯想想看着窗外,而宿衍静静的坐在一旁,闭着双眼,她知道他没睡。
「宿衍,我不可能去你家。」
「这只是暂时的。」宿衍低语道:「住进来吧。」
「暂时是多久?你爸说放长假,我妈甚至没有选择,那放完假呢?等着我妈嫁进去吗?」
宿衍没说话,这时的冯想想才激动了起来,她直接解开安全带,转向宿衍。
「我不能理解,你不是厌恶这些吗?你说我妈是第三者,却愿意向她道歉,你讨厌我,现在又要我住进你家?」冯想想冷声说道:「我不可能再被你牵着鼻子走,别想命令我。」
「你要我帮叶信司。」宿衍淡淡说道:「我做了。」
「……」
「如果我和他一起参加操行会议,没道理只有我没事。」 「你想说什麽?」
「我爸会答应你妈处理叶信司的事,只因为要保我,才顺便保他。他只会做自己计划内的事,所以你妈唯一的错误就是对他抱有期待。」
「这跟我进你家有关联吗?」
「我不是命令你。」宿衍抬眼,「我是需要你。」
冯想想愣愣的看着他,直到宿衍移开视线,他看着车窗外。
「他说要让出地下的经营权。那里有我妈的设计,我不可能无动於衷。」
「你爸拿酒店威胁你。」
「威胁?」宿衍勾起嘴角,讽刺的笑道:「他爱你妈,那是感情用事。」
「别提我妈。」
宿衍没再理会,他倾身,从椅背拿出项链。冯想想看着上头的黑色年轮,想起了叶信司,还有在地下酒店工作的叶力恒,顿时无话可说。
「替我还给他。」
冯想想接过项链,她细细端详着,除了那天在教室起的争执外,她似乎还在哪里见过这条项链。
她将项链捧在手掌心,又心想,原来宿衍会鞠躬道歉,也是因为有想守护的东西。
冯想想低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家的事,我会考虑。」
尽管她这麽说,但她想着宿衍,想着冯丹瑜,还有叶信司与叶力恒,其实答案已经很明白了,她根本有没挣扎的空间。
◆◇◆◇
叶信司冷漠的看着项链,他又抬眼看着眼前略显疲态的女孩,低声问道:「你要进他们家?」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几次,始终没得到回答,他们之间只有时间在流转。尘封的记忆又再次挣脱束缚,那条项链有着纤细却坚硬的链条,与黑色编织的圆心环,叶信司轻声说:「纹路疏,代表向阳。」他笑了笑,「你觉得她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
「她?」
「陈尹柔。」
冯想想愣了愣,她看向叶信司,他却依然淡漠。就好比刚才,她以为当叶信司得知她可能会住进宿衍家时会暴跳如雷,但他没有,这里安静的出奇。
「我原本以为这条项链代表她对我的期待,不过是我想多了,因为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叶信司将水一饮而尽,才又说道:「直到她死了,我们连丧礼都无法参加。你看过夹着尾巴的狗吗?胆小、落魄,我爸当时躲在电线杆後面,看着丧礼,就这麽站了一个晚上。」
「阿司……」
「尽管如此,他还是甘愿留在地下酒店,在那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低声下气,只因为陈尹柔——」
「阿司。」
「你认为,没有感情基础的权宜婚姻能维持多久?」叶信司没理会冯想想的叫唤,他将项链推向冯想想,「我不收。」
「她宁愿跟宿允川扮演十多年的夫妻也不愿意来这里。」叶信司说道:「我和宿衍只差一岁,但一出生就注定截然不同。」
「……」
「你说……宿允川和你妈在一起了?他早就忘了陈尹柔,而我爸却到现在还留在酒店里。」叶信司冷声,「这项链我不需要了。」
叶信司对从前的记忆模糊,依稀只记得曾和陈尹柔见过几次,他们得偷偷躲在市外,那是一片孤寂的土地,四周荒芜,有老建筑与红砖,还有杂草丛生的泥土路。
那里唯一及格的地方,就是叶力恒在树下绑的秋千。
「你现在知道我和宿衍的关系了,还是要进他们家吗?」
「我……」冯想想耷拉着脑袋,她将项链收进口袋里,缓缓说道:「我虽然讨厌宿允川,但我妈已经为他装醉了那麽多年。宿允川也为了我妈,要把陌生的我接进家门,甚至不惜让出酒店的经营权来藉此威胁宿衍。」她抬起头,「而宿衍为了酒店,竟然鞠躬道歉。」
冯想想停了一会儿才又说:「还有你爸……他在地下酒店待了那麽久也是如此,大家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那你呢?这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又想守护什麽?」
「我不知道……但我妈,她是真心爱宿允川的。」冯想想无奈道:「阿司,你有想守护的人吗?或许等到哪天,你就能理解了吧。」
叶信司攥紧拳头,他沉默不语,直到冯想想拉起行李箱,关上了他家的门。
◆◇◆◇
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不久前她也曾频繁的经过这些路、频繁的出入宿家。
下了车,眼前是同样冰冷的大门和宽敞的庭院,依然了无生机,没有生命力。
叶信司的神情又浮现脑海,冯丹瑜曾说过,尘封的过去千万不要打开,回忆是最可怕的东西。
冯想想仰起头,对上了那双眼睛,这画面,就宛如学校穿堂与二楼的半圆阳台,当时冯想想站在高处,而学长站在穿堂中央,此时,就是位置变了而已。
冯想想仰望着宿衍,这里连阳光都黯淡,他与叶信司是异父兄弟,眉眼间却毫无相似之处。叶信司逐渐成熟而冷漠,而宿衍却一点一滴的,彷佛渗透了人性。
就像上一代,这是多折磨人的效应与轨迹呢?
怀抱感情的人随着时光河流,或许收敛了热情、抹去了天真。
因为胆小的人说:情不敢至深。
「你看过夹着尾巴的狗吗?」
但可悲的是,我们逃不过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