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自己相遇 — 十一、傷痛,拴住了自我(1)

正文 和自己相遇 — 十一、傷痛,拴住了自我(1)

结束拍摄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後的事了。当裴育瑾到达袁可川的住所,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睽违了好一阵子,再次走进袁可川的住处。空气中已经没有熟悉的茶叶味,飘散的是久未住人的霉味和尘味,本来四周摆满茶叶的橱柜还铺着防尘布。

前进了几步,一阵茶的清香飘散而来。

「我时间算得挺准的,茶刚泡好。」

袁可川依然那个位置泡着茶等候着他。

有一瞬他感到恍惚。时间依然的流逝着,但是有些事情却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好久不见,老师。」

如同接到电话的开头,他自然而然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一直都有看着你,所以感觉还是很熟悉。」

当裴育瑾坐了下来後,才发现眼前的人本灰黑的头发多了数根明显的白发,就连神情都带着难掩的沧桑。

不是没变,是他现在才察觉到。

他感到喉咙一紧,艰涩地问出,「老师在那边一切都还好吗?」

「嗯,已经学着接受了。」袁可川无奈的笑了,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你呢?现在还好吗?」

他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便放下。「和平常没什麽两样。」

「你这个答案,是我最担心听见的。」

裴育瑾一愣,再次感到喉咙一阵乾涩。

俩人沉默了好半晌,茶的热气在空气中飘散着,此刻只能闻到空气中属於茶的清香。

喝完了两杯茶,袁可川才终於开口,目光悠远的望着前方,似追忆般说起,「家幸离开後的几个月,我和晨儿一直过得很消极。直到某天在电视上看到撒哈拉沙漠,我才想起家幸小时候总说长大後要去那。後来,我带了晨儿到了沙漠,当时看到了被拴在树下的骆驼,我想起过去曾在剧里听到一个故事。」

袁可川沉思般地说着,「沙漠的游牧民族一到晚上就会把骆驼拴起来,但到了早上就会解开拴住骆驼的缰绳,但就算解开了缰绳,骆驼还是不会逃走,因为牠一直记得被拴在树上的那个夜晚。就像我们记得曾经的伤痛一样,它会拴住现在的我们。」(注1)

袁可川看进了他的眼,笑容带有无奈,但眼里却流露出释然。

「从家幸出生不久,我们就清楚她的身体状况。有几年的时间平静了,会想,她是不是就能跟一般的孩子一样长大、陪着我们变老?因为她的身体,我们一直对她小心翼翼。就连在学校也是再三叮咛老师,健康检查也是每半年一次,就怕有什麽万一。但就算我们再怎麽小心,也敌不过身体的突变。」

裴育瑾抿了抿乾涩的唇,虽不清楚袁可川的用意,但是他还是选择静静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胸口因为袁可川的一字一句平稳的叙述而感到难受。

安放在椅子扶手的手指,随着他的一字一句缓慢的敲打着。听得越深、敲打的频率越是无力。

「第一次复发时,家幸张开眼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再动手术了。』」

「平常我们总看她笑容满面、活泼开朗,以为小时候动手术的事在她的记忆里大概是模糊了,但原来,她一直都记得当时的痛苦。」

话语至此,袁可川的声音透露着无力,感到喉咙一紧,他吞咽了口唾液,好半晌,才继续说着,「可我们还是自私了,想要用尽全力的让她延续生命。自那之後,我们再也没听过家幸说那样的话。随着手术的次数身体日渐消瘦,但是她还是努力的为我们笑着。在离开前,家幸说了一段话。」

他顿了一口长气,似在酝酿情绪,好一会,从袁可川嘴里吐出的音调是温柔的、同时带点软绵的口吻。

「爸爸、妈妈,我以前有段时间很不能谅解你们。为什麽我不能和一般人一样上体育课、为什麽医生明明说我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球类运动,但是你们还是跟老师说我不能上体育课。可是後来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保护我。只是……我还是会觉得很可惜,觉得自己好像被局限在某个空间里。但是……我很谢谢你们,我知道这是你们保护我的方式。」

说完这段话,袁可川的眼角的泪水滑落而下。

裴育瑾感到心脏一沉,他起身抽起桌上的面纸递给对方。

「她离开以後,有好一段时间我和晨儿都害怕面对白天、面对我们的孩子已经离开的事实。」

袁可川对上他的眼,「育瑾,你觉得那个被拴住的骆驼,究竟是从来没忘记生病的痛的家幸、还是身为父母的我们?」

裴育瑾一怔,感到呼吸变得沉重。

「家幸记得伤痛,可是从来没停止成长。因为过於小心,而过於保护她的我们,是不是才是那条栓住她的缰绳、互相拉扯,以至於我们彼此都无法前进。」

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撞击着他的胸口。

疼痛。

「当年你曾经跟我说过做裴育瑾让你痛苦,所以你想舍弃裴育瑾,但无论你演了多少部戏、成为多少个别人,你还是无法真正忘记裴育瑾。这样的你,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那条拴住自己的缰绳,因而失去前进的力气了?」

袁可川眼神透露出难得的迷惘,神色复杂,嗓音略带沙哑,「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我好像也成为了拴住你的游牧民族。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你,我常常会想到年少时迷惘痛苦的你。我都会很後悔,後悔我曾说过要你忘记自己。」

这一个瞬间,裴育瑾再一次感受到那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那双褐色的瞳孔透露了无助、一如十七岁那年迷惘的面容。

那张始终如一的平静微笑,这一刻,出现了破碎的裂缝。

寒意涌上了心头,寒冷好似要包围住身体。

熟悉的痛苦再次回来了。

这一瞬,他的眼泛上了红,眼珠幽深的看只剩无尽的黑。

他吐出声音颤抖又费尽了力气,「如果不忘记,我该怎麽走下去……?」

「接受裴育瑾、接受你自己,你才能够真正的前进。」

注1:骆驼的伤疤,出自於韩剧《没关系,是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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