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挨着柱子守了一会,相对南宫魁的一脸漠然,李穆贤更是呆望着尽处暗红的挂灯沉默无言。时光彷如悄声流动的烟岚,旋绕过便四散无踪了,仅余记忆中那一抹意象缓缓飘摇。
屋外如此,屋里仍无甚动静。李穆贤心想这过了一时半刻,师长月也没将柳复赶出门,更没传出吵闹争执的叫喊,反倒是映在门棂的剪影深沉,宁谧交融,想必喁喁细语,情意绵长。
若从此和好,静静地待过这短暂七日,即便往後阴阳相别,此生情缘了去,阿月也能含笑九泉罢?在地府接触过来来往往的鬼魂,该是看透了生离死别的她,轮到自己的亲友要走奈何桥、步入下世,她却还是会感到锥心的难过。夹杂了情谊的分别,或许从来难以看透,抑或看穿了,仍不肯承认,好刻意留下一段痕迹,让痛苦的心在折磨中渐渐释放。
再留在此处,怕是也没意思了。
「南宫魁,我们……」才欲开口说先回房打点好一切,肚子却不争气地传来「咕噜」一声,李穆贤略显尴尬地低了头,掩住脸颊。这只让他见着倾云髻旋出的一枝碧玉梨花簪,发带缠绕间如花落清泉,涟漪轻颤。
柳复在此时出来,轻轻地阖上门扉。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李穆贤顾不上方才想找地洞钻去的念头,这回总算正式与柳复打声招呼了。
「柳公子,初次见面。」
「二公主、南宫公子,柳复有礼了。若二位有事要找阿月,明日再来罢,她刚睡下了。」柳复躬身施了一礼,眉宇间泛着的疲惫如散不开的浓雾,脸上撑起的微薄笑意,彷佛只余一抹寡淡哀愁於外人面前真实呈现。
柳复认出他俩的身份,应是恬儿在路上跟他说起。李穆贤想起过往与师长月的信笺中有关他的只字片语——脾气温厚、认真、有担当、不拘小节……说不尽的倾慕之情,看来并非全然主观,她亦不想说任何客套话了:「柳公子,阿月她……听大夫说活不久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无论她如何放狠话拒绝,你也一定守在她身旁,让她好好儿地走完这段路。」
柳复本是疲累的脸一瞬间凝重起来,沉默了半刻方启唇道:「二公主,你应该听过我在娶阿月之前那未过门的妻罢?漫雪她亦是因病离世,尔後我时常後悔没陪着她走最後一段路,那时在悲働下我被赐婚了。那时我的心里是极不情愿,亦曾冷漠地对待她,最终却还是败给她了。」说到此处,柳复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却又流泻出甜蜜的忧伤。
「虽与阿月相对的韶光不长,如今轮到她竟又要离开,我自会一步不离地守着,即使我深知守不了一生。」
听着他动情的许诺,李穆贤也放下心,同时感慨着命运的捉弄与残忍。她只想着师长月的病,却无想过留於世上的柳复才是更加痛苦的人。两度亲眼看着最爱的人离去那种苦涩、无力与沉痛,被遗留下来的那一个人,谁又能安抚、抹去他心中的痛呢?
当初在密林中,她持着木剑挥过去、对准江淮左心的瞬间,却在他拿剑挡过时身子一偏,便是怀着那般自私的心理。藉着他的手去了断不该滋长的情愫,结束在国家与他之间的抉择,她面对不了的抉择,统统抛给他面对了;她承受不了的沉痛,也丢给他去承受了。
到头来她只想着自己解脱了,因而催眠自己说江淮并不是那般深爱着她,失去她不过抹掉生命中绊住他的意外,便任性地利用他杀掉自己。其实她才是最残忍的刽子手,逼着他毁掉自己。己所不欲,她都施予他了。
月夜下,湖光潋灩,晚风吹不散的离愁,一圈一圈地泛出银色亮泽。
眼色迷蒙,李穆贤站在厢房的檐下,遥望暗夜中模糊山色映衬着的八角亭,心底一阵道不清的麻木的痛漫过。
「都二更了,穆姑娘不睡,不是想站整夜守着在下罢?」
侧过头看清是南宫魁勾着笑的容颜,夜色遮掩下竟带着些许邪魅蛊惑。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两人的客房相连,李穆贤木然地牵动着唇:「是你啊,怎麽也不歇下?」
「星光虽淡了些,夜色还是不错,想上去看麽?」南宫魁向屋顶看了一下,笑容不减,意味不明。李穆贤还未回过神厘清他的话,他似等不及她的回覆,迳自揽过她的腰肢,运气提劲就飞上屋檐。
李穆贤未来得及惊呼,一下子便坐在屋顶冰凉的砖瓦上。
厢房坐落於康王府的最北面,二面环绕山色,而山色又围绕着湎湖,湖的中心建了一座湖心亭。每至月夜,光影依稀地撒於湖面,清风一吹,吹皱的微波犹如天仙项链上遗落的珠子,闪着银辉。
她的鬓角碎落脸庞的发随风摆动,仿佛捎了一股湖水的咸味,沁凉至心。灯笼熄了後,乌云遮蔽了大半月色,湎湖上又披了一层烟雾,立於高处也看不清全景。可秋风若隐若现地撩去薄烟,现出的湖面却朦胧极致,带了一种神秘残缺的美。
望着蒙蒙夜色,李穆贤久悬不下的沉重心情,似乎也隐约地散去。不知为何,跃上来的一瞬,她的脑海模糊闪现她好似曾站於云端捞星的景象,才晃了晃头,又回到满眼都是映着天幕的湖。心情确是变好了,可她脸上仍没浮现释怀的表情:「湖面雾浓又黑漆漆的,有何好看的?」
「看甚麽不重要,你不是只要不高兴,在屋顶吹吹风就不难过了麽?从高处俯瞰大地,宫城一览无余,感受天地的广阔,心境自然也随着开阔起来。」
「你如何知道我一上高处吹风心情会好的事?」这件事除了江淮那时带她上宫墙看茫茫天地,不可能有何人知晓。毕竟,那时她连最贴身的婢女依眉都欺瞒过去了。
「你的侍婢告诉我的。」
这麽一想也是,临行时依眉被一群妃嫔留在宫里,便再三嘱咐南宫魁如何照顾她的口味、喜好和禁忌,却没想她与江淮那秘密也被依眉发现了,可为何南宫魁说的一番话与她想的丝毫不差?天地浩大,每每望见遥远的地平线,总有一种任何难事都自有出路,只是还没找着而已。便是如此信念让她不再固步自封,困於自己的一方庭院中。
「你听见没有?」倏地,南宫魁神色凝重,眼眸眯紧,视线停驻於正堂後方的房间。
见他一脸绷紧,她也立马警觉起来,可细听了一阵便摇了摇头。夜深静谧,理应是一只飞蛾闪过也可闻清,可她一丁点儿异样的声音也没听到。
南宫魁没解释太多,旋即抱着她的身子快步旋走於屋顶上,穿梭过一座又一座的房顶,最後停於师长月的厢房上,点步下了檐。
此刻,屋里清晰地传出师长月在床上翻滚的痛苦呻吟,李穆贤一听,也顾不上礼貌敲门便推门进去。一排的火炉已经端走了,外头流泻进去的月光照见了师长月拧皱的五官。她剧烈地喘着微弱气息,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按在心房处,咬紧牙关仍无法自抑叫出声。
李穆贤走近一看,才赫然发现师长月的身侧竟是蜷缩着一条通体如雪的白蛇!
「不、不要碰!」
她伸手想拿走那条白蛇,耳边却响起师长月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