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七光葵向日‧剑即是凶器
正午日照正大,但在偏冷的山中可以说是和煦柔缓的,比古带着御台正在窑前凝神观望,火焰烧灼下,窑周遭的温度堪比夏日。比古现在正在素烧杯体;素烧是将已经乾燥过的坏体,放入窑中,直到遇水再不会变形为止,而且素烧过的坏体,比较容易上釉。
在见识到御台制陶的悲惨过程後,比古决定最近都不会让她接触陶艺了。但是帮忙烧柴这种体力活比古倒不太担心。
“火这麽小可以吗?”御台认命的──甚至可以说是自暴自弃的状态,御台已经决定下次对眼前无良骗子的话语要保留三分态度,她状似乖巧但两眼无神的坐在火前依照比古的指示添加柴薪,以维持温度。
比古睨视御台一眼,随及专注在感受温度上。“烧太快坯体是会爆裂的。和人一样。”
“什麽意思?”
“人的身体也是有极限的……足够乾燥了,现在加柴,动作快!”比古说到一半,目光锐利起来。御台依言添火,手脚麻利的不像是伤患。
“可以了,就保持恒温十几分钟就烧好了。”比古神态中透出满足,虽然说陶艺家只是他避世的一个选择,但是对比古来说,这也是他兴趣之一,看着胚土在手中任他捏圆捏扁,成长成他所想的模样那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比古这才转头看着两眼无神的御台。也难怪经历了一场惨败後的御台如此没精神。
"不需要这麽阴沉,不过只是帮忙我制陶而已,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帮我点小忙不为过吧。"
听见比古自我漂白的话语,御台一脸阴郁,但眼神愤恨媲美女鬼,小巧的牙齿状似咬在比古的肉上用力的磨阿磨。
他说的没错!但为何总让人来气?
比古饶有兴致的盯着御台瞬息万变的表情,他就像看到可爱小猫会忍不住想揪尾巴让她炸毛一下,蓝色的眼睛在她炸毛时会有特别的神采,比古这麽喜欢逗她大概是为了这个瞬间,就好像夜晚的海面划过了流星。但御台似乎想到了什麽,她转过头来思索着、欲言又止的看着比古,流星消逝回归深沉暗海。
"你……"御台嘴中只吐出一字,就没继续问下去。她感到左肩隐隐发热,就好像烧红的烙铁持续在伤口上滚着,一如她的心情。
她想知道,比古既然已经明白御台出现在竞技场的原因,那为什麽还要来救她?她并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就算伤害其他人她也不打算停止,但同时御台也害怕听到回答。不论答案是什麽,她都得不到救赎,只要她还走在这条路上,直到死亡。
最终,御台垂下目光,撇向左边,这是说谎的徵兆,不过御台欺骗的是自己。"你怎麽知道我在那里?"
比古知道御台想问的不是这个,眼前的女孩单纯的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正因为如此,他已经料想到女孩未来必定会受到伤害。
"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你九死无生,再不去找你大概连屍体都见不到。"
御台的脸彻底黑了,她的确没有胜算,但会变成屍体就太夸张了!御台张口想要反驳时,看到比古冷冷的表情便住了嘴。
"我是认真的。别做伤害自己的事。"比古看到御台的表情,毫不留情的继续往下说,"也许是不会死,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刀真的砍下去你不死大概也残废了?……还是这就是你所渴望的?"
御台一震,恼怒掩盖那甜美的脸庞,但是御台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比古。也许御台是下意识的这麽追寻,即使不是刻意为之,但被外人点破她从未想过的事情,除了恼怒外,还有些为耻辱感搅和进来,这让御台感到有些头晕脑胀。
──御台感觉到左边的肩膀如火炙烧般的灼痛。
御台撇过头,一语不发,为了回避比古的问话,她看似专心的、持续不断的丢入柴薪,但动作迟缓、面容呆滞,明显的心神不在上头,就在御台恍神的时候,一簇火苗迅猛的攀上枯枝,舔吻了御台白细的手指。她一抖,抽回手,却还在发愣,纤纤细指立刻带上异常的红。
"你在做什麽!"比古反应比御台还快,拉起御台的手就往一旁的储水桶塞进去。下意识想挣扎的御台却被身後的比古压住肩膀。
"别动。"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和平时并无二致,一样的肃穆,但御台却莫名的感到心跳,大概是因为现在的姿态就像是御台被拥抱着一般。就像在故乡被海波轻掠、在坡上被细草微搔、在树梢被被暖风吹拂,那麽的理所当然,比古的温凉体温渗入御台过於滚烫的後背,混着泥土被烧炙过的气味,这让她莫名的感到安心与舒适。
但很快的御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於是她急忙的甩开手,三步并两步的离开比古身旁。
"我没事了!"御台脸色和平时不同,白嫩双颊被人滴了两坨嫣红,一掐就会晕开。
"再泡一下冷水,女孩不要留疤。"比古伸手要把御台捞回来,却扑了空,眼前女孩猛的倒退三步,皱眉瞪着比古,一副炸毛小猫要咬人的模样──但是小猫可不会脸红。
"有什麽好害羞的,你……"正想说上次换药也没这麽大的反应,比古想起什麽似的顿了一顿。这女孩上次叫她脱衣服都没反应了,抱也抱过了、碰也碰过了,什麽时候进化到对他的碰触知道要避嫌?
比古探手再抓,力道明显加重几分,但是举动惹得眼前小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挣扎着要跳走,比古轻松的从另一边伸手将御台抓入怀里,单手搂着御台防止逃跑,另一手准确的摸上光洁的额头。
那温度和那脸蛋的红润程度成正比。
沉默半晌,比古低低的开口,"什麽时候开始发烧的?"
"先放手。"御台双脚离地,如同胡闹的孩子被抓住了一般悬宕在比古身上。
"先说。"比古垂眼,他的视角只能看见那小巧的鼻尖。他收紧双手,摆明御台不说便就要以暴力屈服。
"昨日寅时。"
听见回答的比古手微微松开,正当御台以为可以回归地面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比古反转过来──现在御台比比古还要高一个头。比古像抱孩子似的,手臂托着御台的屁股,这使御台伸出手来搭着比古肩膀以保持平衡。
"为什麽不说?"
"为什麽要说?"御台反问,这让比古额角青筋浮起,正想发火时,比古看见御台的眼神,单纯而直接,如苍穹碧海的反射,一如既往的澄澈──一如既往。
比古闭上眼睛,彷佛为了叹息般吸了好大一口气。他已经可以料想到御台接下来会说的话。
"你说了我才会知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御台问的认真。知道了又如何?没有人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她不是需要人细心呵护的女孩,一直都不是,也不需要。受伤了的身体总会癒合,过高的体温总会冷却,她一直是这麽活过来的。御台此刻俯视比古,从上往下看比古的角度和平日只能看到骄傲的下巴不太一样,大概也因为头昏脑胀的关系,御台很想伸手去改变比古此刻严肃到有些可怕的面容,让那抿成一线的嘴角有着平时上扬的弧度。御台不能理解比古此刻的冷意从何而来。
比古忽然将御台放下,背过身坐在窑前命令道。"去提水来将那水缸装满。"
这让御台摸不着头绪,但比古的表情让她心跳如击鼓,她一面安慰自己是因为比古的表情太恐怖、一面乖乖回应了声"好"後拿了水桶就走,在她而言可以不用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也好。
接下来比古像是把一整年的事情都交给她做一样,举凡打扫、整理、劈柴,甚至要她将台上的陶瓷器皿都擦过一遍,御台一整天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跟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但御台手脚开始变得迟缓,四肢彷佛绑上铅块的沉重,头脑就像泡水过久的木头,从涣散的思维向外发胀,就连呼吸都隔了层棉布,需要大力吸吐。
直到御台打破了架上的一个杯子为止。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厚重,一如两人之间蔓延的气氛。御台想都没想的伸手捡拾地上碎片,却被比古忽然发出的低吼声吓到从手中滑了出去。
血珠从纤纤细指冒出,珠串色泽艳丽,落地成涟漪彷佛能听到声响。
比古抓过脑袋还在发热状态的御台,迅速包紮後强行左三圈右三圈的被卷入被褥中。
御台挣扎了一下,发现被扎扎实实的裹在棉被中无法动弹。"……我还没收拾好。"
"──给我躺着。"比古眼神一瞪,脸色比平常黑三分,和平常不同,似乎在……生气?
"你在生气。"御台观察着比古的神情,试探般开口。"是因为打破了你的作品?"
比古没有反应,大概不是这原因。御台用已经运转过度的脑袋思索了一下。比古大概是希望她说话,於是御台喃喃开口。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需要说,也不明白说了有什麽帮助。我不能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情,说出来能改变什麽?我的故乡无法复原、死去的人也无法复活,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但是我想,至少要让发生这一切的人体会一样的感受。这是我可以去做到的……而我真正希望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但是给予御台机会的人并不是比古清十郎,是同样被业火伤遍的志志雄真实。
越说越小声的御台眼皮逐渐沉重,被綑在被褥中的她此时疼痛感和昏沉眩晕漫过身体与意识。比古盯着陷入昏迷的御台侧脸,似乎在咀嚼御台的话语。他最後伸出手,安慰似的轻轻抚过御台的刘海。
──之後御台昏睡了好几日。
严重高烧的她,依稀记得润唇的棉布和涓滴流入喉中的清水,以及那温凉的手拂过前额带来的舒适与安心。
清晨日光从门帘透入屋内,斑驳成一条条的影子,御台被这晨光刺的睁开双眼,她坐起身,环视屋内,周遭没有人在。她看见门旁斜立着一把刀,刀柄和刀鞘皆是由木头制成,没有任何装饰,若不细看会以为是把竹刀。这是比古从不离身的配刀。
那是御台目前缺乏的、她所渴望的物品,像被催眠般,御台走向门口,拿起木刀。
──非常的沉重。这让御台吃了一惊,接着她想都没想,一手握刀柄一手握刀鞘,使力拉开,露出白刃。此时御台才意识到左肩的伤因为用力而微微刺痛,但是已不似当日的灼热感。
伤口已经好了六七成。这个认知让御台愣神半晌,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刀刃,那锋利光芒迷花了御台的眼,一如此刀的主人。
一只厚实大手盖住御台握着刀柄的手,那掌上的刀茧搔刮着御台白细的手背。御台愣愣的抬起目光,对上一双似刀般锋利的眼眸,比古那带着茧的手将刀入了鞘。直到那不同於一般日本刀的木头撞击声响起,御台才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眼睛左看右看,替自己辩解似的说道。
"……我只是看看而已。"
比古沉默的望着她,半晌,等不到御台再度将眼神聚焦於他,比古伸手强迫御台将脸转过来。
"知道我为何不答应你吗?"比古看见御台深海般椹蓝的瞳眸倒映着自己,他继续开口道。"我即使教与你,你也无法达到完美的飞天御剑流。"
御台双瞳染上愤怒的色彩,她偏过头,想离开比古的掌握,但握着木刀的手背比古抓着,於是她狠狠瞪视比古并反驳着。"没试过你怎麽知道!"
比古感情毫无波动,冷静的话语让御台彷佛被泼了一盆水。"因为男女肉体上的先天差异。我不否认你拥有优於一般女子的才能,但是飞天御剑流是需要极为强壮的肉体才能施展的刀术,一般男子要是肉体不够健壮使用飞天御剑流都可能会有某些程度的伤害,更何况是先天条件弱势於男子的女性。"
御台哑然,她的确没想过这件事情。比古垂眼,看着他与御台交握手中的刀,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他稳定并不容置喙的将刀脱离御台白净的手。
"它名叫桔梗仙冬月,它曾染上无数鲜血,但是你也没资格使用它来复仇。"
"我不否认,剑乃凶器是也,剑术乃杀人之术是也,管你说的话多漂亮、理想有多崇高,事实还是事实──但剑不是让你拿来复仇的工具,飞天御剑流也不是。所以,目前的你没有这个资格。"
御台望着比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比古这话对於尚未达到元服年纪的少女来说,说得有些狠了,这无异於打碎她的希望。比古原本以为眼前的少女会落泪,但御台没有,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但她没有哭。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放弃复仇。"
──即使要割舍所有,付出任何代价。肉体上的也好,心灵上的也好。
御台右手抚上不再发热的左肩,脑海中浮现中秋那日西乡隆盛说过的话,她会诚实面对自己的渴望,以及坦率的面对比古──
"比古清十郎。"
"真的非常、谢谢你。"
坦诚的告诉她,以及帮她疗伤,还有照顾她,所有的所有。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