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楼的吸菸区，弥漫的不只是烟雾，还有一丝难以忍受的寂寥。
我们学校的吸菸区打造的算是舒适，虽然没有配上柔软的沙发及造型精致的烟筒。
它本身是一个突出建筑物的露台，晴天时，能在上头享受到九月的微风，雨天时，能在遮雨棚底下俯瞰空荡却宁静的校园。
迟来的雷雨在天空恣意奔放，厚重的雨水把景色都打雾。现在是上课时间，故只有我孤零零地在偌大的露台上闲晃，我不想回到教室充满压力的环境里，现在的我，只想悠哉地在这里多抽上一根菸。
抽菸，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不是一件好事，它破坏你的器官，摧残你的钱包，我深知以上的坏处，但我可没打算戒掉。很多人会边抽菸边滑手机，只把抽菸当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对我来说，抽菸必须是全心全意的，原谅我把坏习惯说得太过冠冕堂皇，因为对我来说，抽菸的行为给予了我更多的思考空间。
自从那天开始，只要手机震动，弹指之间我就会把手机从口袋中捞出，但讯息往往不是来自我所期待的人。
如果莉雅有自己的手机，那她会无时无刻跟我互传讯息吗？
其实距离她最後一则讯息也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不到，我实在是没有必要战战兢兢地等待她的讯息来到。况且，也许那天的讯息只是基於礼貌，瞧，每隔一个小时才回一次不就是最佳的证明吗？
我张开嘴巴小心翼翼地呼气，渴望浓烟能夹带我的自作多情一去不复返。
「半节课都没见着你人，我就知道。」
凡豪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吸菸区，他边伸懒腰边走到我的旁边。我瞧了他一眼，接着继续趴在被大雨淋湿的矮墙上发呆。
「心情不好是吗？」凡豪捏捏我的肩膀。
「我也没办法分辨，说心情不好有点严重，说心情好也不是事实。」我放任雨水喷溅到自己的脸上，眼神笔直地盯着雾蒙蒙的天空。
「跟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吗？」他微笑。
恋爱方面身经百战的凡豪果然看穿了我混乱的思绪，但我的问题该归类在「爱情」吗？我主动追求女生的经验很少，多半都是互有好感，然後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就默默展开了交往。
「可能太久没接触到自己有兴趣的女生了，才会一时太过敏感，变成现在一直在等待对方的讯息吧。」我自我分析。
「有兴趣？所以是喜欢罗？」凡豪把脸凑向我，不坏好意地问。
「你看起来那麽兴奋干嘛？不都说了我不确定吗？而且才认识一天而已，这样就爱上别人也太肤浅了吧。」
「一见锺情，不是一件肤浅的事情吧，有时候感觉到位了，就算是一个眼神也足够啊。」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
「唉，太久没交女朋友就是这样。」我抱怨。
「那你有主动联络她吗？」
「谁？」我反问。
谁？我怎麽会这样问？
跟朵朵聊天的话，自己应该也会相当开心，那我到底希望收到谁传来的讯息？是在等待一个小时回应我一次的莉雅吗？
原来如此，我根本只是在庸人自扰罢了。自己应该不是突然喜欢上了莉雅，而是我非常喜欢与她们两人的相处模式，那种惬意又不用拘束的氛围。
「嗯？不就是那个叫莉雅的吗？」凡豪疑惑地问。
「陈凡豪！我恍然大悟了！」我两手抓住凡豪的肩膀，如同大梦初醒似地喊：「既然都是朋友关系，我主动传讯息给她也可以啊！」
「啊？你究竟在胡说什麽，真是搞不懂你。」
「总而言之，感谢你。」
由於我分辨不清自己对她们两个的想法，才会如此懊恼。只有跟暧昧的人才需要「讯息攻防战」吧，我根本没必要去揣测莉雅跟朵朵没有传讯息给我的原因，对了！既然是朋友关系，以朋友的立场主动出击，跟她们聊聊天也不会很奇怪吧？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凡豪说：「不管怎麽样，吃饭皇帝大，先去吃午餐吧。」
「言之有理。」我弹了下手指，正要跟凡豪一起走出吸菸区时，手机震动了。
我动作飞快地拿出手机，不单单只是讯息而已，是一通来自朵朵的电话！看见是她的来电，欣喜若狂的我就差没跳起来欢呼了。
我缓和了一下兴奋的情绪，接起电话说：「朵朵，怎麽啦？」
「文仔！今天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朵朵活力四射的模样，尽管隔着电话也能清晰地看见。
「太突然了吧，我到台大可能都十二点半以後了，会不会没时间吃。」虽然这样回答，但心里的我其实已经开始手舞足蹈。
「我们今天都没课，所以刚刚去美丽华看了电影，现在我们－－不，文仔猜猜看我们在哪里。」
「如果要我猜，一定是在校门口吧，雨下得那麽大，要不要先找栋大楼躲着？」我边说边走出吸菸区，加快步伐往楼下走。
「你快点下来就好啦！」朵朵在电话的那一端大喊，随即挂断电话。
还没走到一楼，凡豪便拦住了我，他阻止：「喂！阿文，你连伞都没拿，要跑去哪啊？」
「啊！对喔！」
我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回位在五楼的教室，从书包里抓出摺叠伞跟钱包後，就往外面猛冲。
「果然是谈恋爱的男人啊！重色轻友啦！」凡豪在教室里骂道，但此时我人早已跑到楼梯口，准备往校门前进。
大雨不留情地向下泼洒，雨量之大，简直像是站在瀑布底下似的。脱离了建筑物的遮掩，我在校园中疯狂地奔跑，根本连伞都没拿稳。
真是久违的冲劲。一想到待会能跟寡言却惹人怜爱的莉雅碰面，我就满心期待，也不管天雨路滑，就是一股脑地往校门去。
「文仔！」熟悉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样的天气，大部分的学生选择在学校的餐厅用餐，路上没几个人，我循着声音的方向，很快便找到了朵朵及另外两人。
三个人？
我小跑步上前，随着我的脚步靠近，三人的脸孔就越来越清晰。
紧接而来的是，出乎我所预料的失落感。
稍微移开了雨伞，露出脸孔的高挑女子并非我想的莉雅，而是花学姊，她调侃：「咦？学弟看起来挺失望的，一定是在想『怎麽是你啊？为什麽莉雅没来。』对吗？」
花学姊的身高可能只比莉雅略高一些，远远看来确实有几分神似。但她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娇艳欲滴、引人注目的长相，即使亦可说是花容月貌，却跟莉雅给人的感觉天差地远。
「没有这回事，能再见到学姊我很开心。」我摇摇头，试图压抑心里头那股郁闷。
「喂，怎麽没说见到我也很开心啊？也不想想是谁执意要来找你一起吃饭的。」朵朵凑到我的伞下，收起了自己原本撑着的那一把。
「朵朵，见到你我当然也很开心啊……还有彼得学长，今天雨下得这麽大，还让你们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看向站在花学姊旁的彼得，他看来依旧神清气爽，好像不把这场令大家头疼的大雨放在眼里。
「不不不，我今天刚好有开车，从美丽华这麽短的距离过来，连一滴雨都没沾到，不用太介意。」彼得笑笑地回答，从语气判断起来不太像在炫耀自己有开车这件事。
毕竟在大学阶段，大家多半还是使用机车或者大众运输工具代步，开车的学生仍占少数。
也因此，大学生能够驾驶汽车的，十个有九个都喜欢拿出来说嘴。
「文仔，快点带我们去这里最好吃的地方吃饭吧！」朵朵一手勾住我的手臂，让我有点害臊。但瞧这雨势磅礡，分得太开淋湿了也不好。
只是，朵朵跟我的距离近到足以闻到她的发香，这可让意志不坚的我快要招架不住了。对於我来说，一个女生的哪个部位最重要？腿？胸部？脸蛋？不是这些鄙陋简单的东西，而是味道。
味道代表了一个女生的形象，甚至给人的观感，那可不是能用高档的名牌香水就可以营造出来的。
我指着对面的巷子，说：「先往那个方向走吧，那条街吃的东西比较多，不过说实在的，我们学校附近的东西都又贵又普通喔。」
「没关系，文仔推荐的东西一定都很好吃，出发啦！」
尽管我们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躲雨，但湿滑的街道还是延缓了我们的步调。终於，我还是按耐不住问了朵朵。
「朵朵，莉雅今天怎麽没来？」我看向紧勾住我手臂的她。
「才一天就想念起人家啦？这样不行喔，文仔。」她左右挥动着手指。
「不是啦，我只是想说莉雅应该会跟你待在一起吧？因为上次花学姊好像说她没什麽朋友之类的……」我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况且像她那麽漂亮的女生，周遭应该有很多人急着想认识吧。」
「莉雅是一个只专注在自己的梦想上的人，所以交朋友什麽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喔。」朵朵说。
「梦想？」
「莉雅在高中的时候就出版了自己的小说，据我所知，她的作品一释出，马上就被抢购一空，被誉为是虚构小说界的文学奇才呢。」
高中时就成为了作家？完全看不出来不擅言词的莉雅，竟然会在文学类有如此高的成就。听了这个消息的我，不知为何心情完全开心不起来，感觉像是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她今天没来的理由，好像是要跟某家出版社的编辑讨论新作品的内容吧。」
「是吗。」我轻叹了口气。
还记得小学到国中的时期，我也会在网路论坛上发表自己的短篇小说，有时是搞笑类型、有时是科幻武侠，但不管是哪一类，我都不曾得到太高评价的回应，也没有任何一篇成为破万点击的热门文章。
起初，我只是把写作当成一种消遣，能够让自己觉得开心那便足够，但写到後来，批评的留言开始出现，原本轻松愉快的写作变成了一股压力。为了避免自己的文章再次遭到网友的洗礼，我钻研起中文文学，努力改进自己的文笔。
「差劲透了，这到底在写什麽？」
「无聊死了，这也能当小说。」
「赶快去找点正经事做吧，写小说不适合你。」
诸如此类的负面言论却没有停歇，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於此同时，我理解了自己的能力不过如此，体悟到了自己根本没有写作的天赋。
最终，我的世界崩解了。
「不过，你跟莉雅不是好朋友吗？怎麽会不知道。」朵朵用手肘顶了我一下。
「我们……比较不常聊关於事业的事情，你知道的，莉雅很谦虚嘛！」我打哈哈，含糊带过。
「学弟，到底要走去哪？」
身後的花学姊终於忍无可忍，我这才惊觉自己领着三人站在西湖美食街的转角，迟迟不动。
「我在想要吃些什麽才好啦，哈哈哈。」我赶紧搪塞过去，慌乱地拨弄自己的头发。
「不然就吃那家义大利面吧？雨好像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彼得指着巷口的义大利面。印象中，那家难吃的要命，但我也没敢再带大家走得更远，以免下一家更不合他们的胃口。
我们进了那间廉价的义大利面餐厅，可能因为彼得指定赐予的光环，上了菜以後，连最会替食物讲评的花学姊都没嫌弃。
用完餐後，我先到外面享受饭後菸，不料我赏雨赏到一半，一个不速之客竟然跟着走了出来。
「学弟，你对莉雅有什麽看法？」餐厅的屋檐下，花学姊跟我肩并肩躲着雨。
「什麽意思？」
硬要说的话，新认识的四人之中我最没有话题的就是花学姊了，撇开第一印象不说，我跟她的磁场就是不合。
「你喜欢莉雅吗？」花学姊见我一脸困惑，换了个直接的问法。
「我们只是好朋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她猛然一问，害我差点脱口而出其实才刚跟莉雅认识的事实。
「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没这麽难吧。」她的态度很强硬，好像一定要逼我讲出一个答案似的。
我有点恼火，我说：「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我很喜欢彼得。」
「啊？」
我很讶异她告诉我如此私人的事情，毕竟我们才第二次见面而已。
「你应该知道上次吃派翠克的原因吧，你不像是无脑的笨蛋。」花学姊的表情十分不屑。
「嗯，虽然我没有当面问朵朵，不过看得出来是为了介绍莉雅给彼得认识吧？」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会你会中途杀出来，但应该多少对莉雅有点兴趣才会陪她一起过来的吧？」花学姊字句锐利，全都踩在要点上，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尤其是在连我自己都摸不清自己心思的情况下。
「其实我那天原本没有要陪她去的，莉雅没什麽朋友这句话是你说的不是吗？让她多结识不同的人，并没有不好吧？」我斜着视线瞥了花学姊一眼，嘴里滑出浓郁的白烟。
我这番话似乎激怒了她，她说：「没有不好？如果莉雅跟彼得交往，你也无所谓罗？」
「花学姊，你到底想说什麽？」我扔掉菸屁股，正经地与她四目相接。
「我希望你去追莉雅。」
真好奇我的表情看起来如何，因为听了花学姊说出的这八个字以後，我的脸感觉像是抽筋了。
「学……学姊担心得太多了，莉雅是一个热爱自己事业的人，她对谈恋爱一点兴趣也没有。」好在今天朵朵跟我说了莉雅的事，现在才能拿出来现听现卖，我接着说：「况且以花学姊你这麽好的条件，要跟彼得在一起并非难事吧？」
「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
花学姊冰冷的语调，让我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派翠克的饭局跟花学姊的说法来判断，主动成立这场饭局的绝对不会是花学姊，应该是彼得拜托朵朵带莉雅去的。
「不过，彼得有那麽喜欢莉雅吗？前几天才刚认识而已吧？」
「彼得是一个很专情的男人，连暗恋也是，他喜欢上一个目标以後，便不会轻易转移。从莉雅进来的第一年，彼得就非常注意她，说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注意。」花学姊强调。
我还没回应，花学姊便接着说：「莉雅出版的作品总共有九本，虽然有七本是小说，但也不乏艰深的用字，照理来说，只有中文口说流畅的彼得应该是没办法阅读的，但是他却全买了下来，如获至宝似的，每天都很努力地想把里头的一字一句给弄懂。」
「花学姊……」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滚着饱满的泪水：「你能想像……当他捧着莉雅的作品来向我请教的时候，我的心情吗？」
「我……我替你拿张卫生纸好吗？」手足无措的我转身就要走进餐厅，但被花学姊一把拉住。
「不需要卫生纸。」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流了下来，抓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她说：「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追莉雅这件事。」
我完全无法把眼前楚楚可怜的花学姊跟平常强悍的她做出连结，我俩仍处於四目相接的状态，但我迟迟没办法答覆。
「学姊，她是台大生，还是一个职业作家，你要我拿什麽去追她？」
「……我不知道。」
「暂且不提我跟她身分悬殊好了，莉雅也能轻松找到比我好百万倍的对象吧，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条件有多完美。」我低下了头。
是啊，我说得也是事实，我跟莉雅是两个世界的人。就读书来说，她在台湾最高的学府，高了我上百个层次，就事业来说，她不只是有稳定的职业，还是文学界备受推崇的天才。我则是一个不靠打工就活不下去的普通男人，说白了就是个饭囊衣架。
连个幻想的梦想都没有，只会埋头研究自己根本没兴趣的会计，读得还不是特别好。
「所以，就算我出手也是没有帮助……」
「我就是喜欢彼得啊！我就是希望他是属於我一个人的！」
花学姊说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刚强的外表之下，我嗅到了脆弱的情感。
那份出尘不染的爱意，让顾着惆怅的我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雷，轰然巨响，随後雨下得更凶猛了。
「我答应你就是了。」我长叹了口气。
「你说什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啦！我去拿卫生纸，你把眼泪擦一擦，真拿花学姊没办法耶！」我才要走进去，她又拉住了我。
「我说，学姊啊，你就让我……」
明明还在掉眼泪的人，怎麽可以笑得那麽灿烂？
「你真的很温柔，谢谢你，冯文。」
雷雨交加的坏天气里，那是花学姊第一次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