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依然在早上七点时起床，盥洗、换装、出门，搭捷运抵达学校，安稳地坐在第二排倒数第三个座位，我最熟悉的位子。
认知到「王仲杰对我来说是特别的」这个事实，於生活来说并没有影响，时间一如既往的推移，每天该做什麽事不会有什麽改变。
下课後，由於约好了要到宿舍吃小都父母从苗栗寄来的水果，我和珊珊一起到英语系找小都，抵达时，她正用推车推着两个盛满水的水桶，沿着走廊舀水浇花，我和珊珊没什麽事，就这样陪着她从边间的厕所一路往进头的英语系系办前进。
「给植物喝这麽多水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欸，但大家都是这麽做的呀。」
珊珊和小都闲聊着，我跟在旁边默默地聆听，时而附和几句，这便是我们日常的聊天模式。
我自认为擅长隐藏情绪，在那遥远的国中暗恋时期，即使喜欢的人每天在面前晃悠我依然能面色平静的与他交谈，若不是网志被发现，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有人会发现那份情愫。
所以这一次，我也能将对王仲杰逐渐滋生的好感完美隐藏。
「喂，你们听说了吗？」
本该是这样的。
「王二那小子竟然跑去加入什麽手工艺社，笑死人了！」
「蛤？手工艺社？」
忽然听见社团被人提及，我和小都互看了眼，接着便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就见珊珊趴在花台上向我们招手，手指墙外。
我们学着她的动作低头，就看见一群身着球衣的男生把一楼的阶梯当椅子，大剌剌的占据通道的一角，恼人的笑声就连三楼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是啊，最近还为了不知道什麽事跑上跑下的，看来还挺热衷的呢！」
「也太娘了吧？」「哈哈哈……真是废柴一个！」「针拿久了，现在说不定连篮球都抱不动了呢！」
我们三个互相交换眼神，珊珊双眼瞪得老大，用气音说了三个字：「王、仲、杰！」
事实上，就算她不特别解释那些人口中的「王二」是谁也能猜得出来，毕竟近期加入手工艺社，又会被他们当成笑柄的也就只有王仲杰了。
另外，他们的嗓音、讪笑的嘴脸，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如同国中时将我视如粪土的同学们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注意力回到那群人身上，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丝丝的不忍与愧疚，找到属於成年人该有的那份理智和成熟，可惜我错了，这些东西在霸凌者身上并不存在。
「看样子就算教练要让王二那家伙回来，也没他的事了。」
「你傻啊，王二本来就比不过老白啊！是吧，老白？」
顺着他们的话，我的视线聚焦在人群的中心点，从他们的交谈中能知道那顶着狼奔头的男子就是篮球队的现任队长——白韫威。
「你们啊多积点口德，没必要为了那丧家之犬败人品。」白韫威语气轻挑的开口：「早知道那小子这麽废，当初也不用闹上匿名版了，被教练训了两个小时耳朵都要长茧了！」
「就是说嘛！」「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还真的是他们！」
「竟然这麽对王仲杰，太过分了！」
珊珊和小都明明就在身边，可她们忿忿不平的声音却彷佛离我遥远。
情绪迅速聚集，强烈澎湃的让我战栗，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疯狂的叫嚣，血液也随之沸腾；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可视野却格外清晰，也许是因为那之中印着白韫威嘲讽的嘴脸，我仍妄想从他脸上找到愧疚的情绪，却是更加愤怒。
我不明白，他为何可以把伤害别人的行为当作一种功绩，大声向人炫耀，更无法理解——
你们怎麽忍心伤害把过错都算在自己头上，如此善良的王仲杰？
唰！
「哇——」「干，谁这麽缺德！」「靠北喔！」
情势忽然转变，底下的人们像蝼蚁般乱窜，还搞不清楚状况我就被强劲的蛮力下拉，跌坐在地板上。
晃晃脑袋，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我看见自己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竟紧紧握着水瓢。
再望向珊珊和小都，她们也正盯着我，双眼掩饰不住惊恐，拉着我的手却丝毫不减力道，好似我做了什麽很不得了的事，她们拦住我，不让我继续失控。
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连带着记忆也变得清晰，我想起了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愤怒至极的我，竟然从小都手中抢过水瓢，盛了满满的水就往墙外泼。
三双惊惧的眼神胡乱飘移，唯一的默契是极力的不发出半点声响，彼此之间仅有心跳声不停的鼓噪。
楼下的人们叫骂了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平复。
「可能楼上浇花吧？」
「不会道歉喔，马的！」
「算了啦，等等就乾了。」
「走了走了！」
哄哄闹闹的噪音逐渐远离，我们不约而同的长呼一口气，悬得高高的心脏总算能安稳降落，可事情不会这麽简单就结束。
「……玫玫，你没事吧？」小都看着我，眼中尽是担忧。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如何？」珊珊接着提议。
我没有说话，仅是轻轻的颔首，那两人便行动了起来。
「珊珊，你先带玫玫回去宿舍，我收收东西就追上你们！」
「喔、喔好！」
我们互相扶持着站了起来，小都将推车推回系办，我和珊珊则先一步前往宿舍。
一路上，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走着，没有任何交谈，我能感觉到珊珊的浮躁、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把满肚子的疑问道出。
珊珊和小都的房间在四楼，同寝的室友其中一个是我们班同学张婷，一个是小都的同学，另外还有两个中文系同届的女孩，共六人组成一寝。
回到房间时，张婷已经躺平在床上了，怕吵醒她，珊珊把包包丢在房里就关上门，拉着我到交谊厅，正巧那而空无一人。
「对不起。」一坐下，我率先开口：「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啦！你若不泼他们，我可能就要从天而降、替天行道了！」珊珊揉着拳头，指关节喀喀作响，咬牙切齿的模样好似真想把篮球队那些人生吞活剥。
虽然扭曲的脸很丑，却意外的让我感到安心。
没多久小都就来了，从冰箱拿出一盒草莓给我们享用，对於我的失控，她们都没有多问半句。
我很感谢她们懂得察言观色，依旧像往常那样平常的聊天，将龟裂的假象稍微弥补，可我依然耿耿於怀。
「有件事想拜托你们。」
两人停下原本愉快的谈话，一同看向我。
「请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王仲杰。」我无比慎重的道。
不想让王仲杰听到那些话，还是不想让王仲杰知道我竟然失控的朝那些人泼水，其实这两者都有的，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不希望看到他悲伤的表情。
「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就是，那些垃圾话听多了折寿，咱们已经够可怜了，不需要扩大伤害。」
小都和珊珊接连承诺，脸上皆是挂着十分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们。」
享用完水果後，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离开了宿舍，岂料离侧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竟然还能被人给拦下。
「教练——」
会这麽叫我的只有一个人，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一转头，就见王仲杰以跑百米的速度朝我冲来。
「太好了，你还没离开学校！」
才刚刚整理好心情就遇见他，让我有些忌惮，难不成王仲杰已经发现了什麽，特意来询问我？
状况尚未明朗，我保持着镇定，开口：「你找我有事？」
「锵锵！」他把手中那张快捏烂的纸摊在我眼前：「你看，我蒐集到了其他四个社长的签名！怕你不相信，我还特别让他们签字画押了，嘿嘿，现在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了！」
王仲杰洋洋得意的向我炫耀，脸上的笑容灿烂如阳，可他越是表现出开朗的模样，越是让我感到悲从中来，甚至是连开口说话都语带哽咽。
「你……怎麽办到的？」
「喔，其实不难啦！我跟其中几个本来就有认识啊，剩下的当然就是靠我的耐心与诚意……欸欸，教练你怎麽哭了？」
王仲杰忽然慌张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掉下眼泪，也不知道为什麽，泪珠竟然无法克制的从眼角不断滑落。
「不需要这麽感动啦！这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小菜一碟……还是你其实还是不喜欢跟其他社团合作？那没关系我再去……」
深怕王仲杰又要冲动行事，我还来不及把泪抹掉就急急伸手拉住他。
「没事……」我吞了抹口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没事……」
王仲杰转了回来，看着我，有些苦恼的搔了搔头。
我从口袋里拿出面纸擦拭泪水，忽地一股力道把我揽到了温暖的臂弯中。
等等，现在是怎麽回事？
王仲杰轻抚着我的後脑杓，让我靠在他的胸口，我能清楚听见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频率听起来十分繁密。
而我现在的状态，只能用「战战兢兢，泪不敢出」来形容了。
王仲杰他……是想安慰我吗？我知道自己突然掉眼泪很吓人，但我想安慰人的方法应该有很多，现在我虽然不感到悲伤了，却是受到不小的惊吓。
大概是因为我闷不吭声，王仲杰缓缓松开力道，看着我，小心翼翼的问：「心情平复了吗？」
我点点头，便见王仲杰安心的吐息，这让我感到愧疚。
他明明是那麽兴高采烈的跑来找我，我却破坏了，我想让气氛回升，忽然想起了还王仲杰手上的那张纸。
「那张纸是要给我的吧？」
他嗯啊了两声，把纸递给了我。
粗略的浏览上头的内容，王仲杰用他不算太好看的字迹写着本次活动的主题、举办时段，以及配合的社团名称，下方则是社长们的签名，饮料研究社的叶奕霆、西画社的李永辉、园艺社的吴姿虹、西点社的童香瑞，以及下午茶社的简宜彤。
我并不质疑这些签名的真实性，只不过，它还缺了些什麽。
我从包包里翻出一枝原子笔，在没有桌子的情况下，十分克难的在纸上签上「胡立玫」三个字。
王仲杰已确实达到我的要求，现在轮到我回应他了。
他一脸吃惊令我忍俊不禁，说道：「这次的活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既然有人把王仲杰正拼命努力的事当作笑柄，那麽我就要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
是真正的笑话。
受到我因怒火而点燃的斗志感染，王仲杰将五指并拢置於眉前向我敬礼，朝气蓬勃的喊道：「遵命，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