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知道,全因在姑姑早在我懵懂时便为父亲的消失编造了一个美好的通天谎话。
她说,天族与常家村自古以来便有未解的仇结,五千七百年前的族中元老曾因得罪天族而引发一场血战,险些被灭族,最後存活下来的长老回忆当年仍然心有余悸。至此,常家村有一条明文规定的族例,不得与神仙一族有任何来往,否则一律给驱逐出村,在族谱中永久除名。
而我的父亲,为了解开这个一直残存在族人的恐惧与仇恨,借助一次仙族下凡示好之际,被派身先士卒地上九重天与之作和平谈判,娘亲也跟着一起承担大任,才没能贴身照顾我。这样一位身负族人安危的英雄,我纵使再在万般想念,也只能化作满心的祈愿与崇拜。
他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但或许仅止於今日了。
可这难得一见,可能就余生不见了。即使他从未把我放在心上,也许还怨恨着我,但这千个朝夕,都是我最重的期盼。於是乎,我捏了个飞身诀,踮脚一跃,往男子的方向追去。
在这幻阵中,我的身子轻盈如飞,却远远及不上男子的速度,总是在望其项背,即便我使尽全力向他呼唤,却见不着他有一刻的回头。
「别走……求求你停下来啊!阿爹……」眼睁睁瞧着他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徘徊在山林的嘶哑声渐弱,我终是无力地停在山野的洞口处,趴在地失声痛哭。突然一道强烈的光打在我的前额上,我抹了一把泪看清,四周的景色竟回到瑶丘苍翠的树林,面前不知何时铺了一道鹅卵路,不远处正是我和姑姑住的石砖房。
尚未从悲恸中缓过神来,我当即疑惑地眨了眨眼,莫非我已经成功冲破了幻阵?
默默回忆了一下方才我做了些什麽来着,好像只是站在窗外偷看了一会,然後追了出来……嗯,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因此而自断生命、毁灭世界就算是攻克心魔了麽?
想了会也得不出结论,眼看前面小屋炊烟袅袅,想起姑姑说过会做饭等着我,心中一暖,只觉眼角湿热的。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离我而去,至少还有姑姑等着我回去。
这时顿感那幻阵也未免太体贴,在阵外还直接把我送回家门口。
何况爹娘的事,我也不知这幻阵里的真假,除此还有很多理不清的地方,没有追到男子,只能向姑姑本人求证。
脚步急促地往屋子奔去,方推动了门便激动地朝里面道:「姑姑,你知道我在幻阵里看见谁了⋯⋯」
看清了里面的景象,我的手还贴在门板上愣在原地。这时才恍然耳畔一串朗语谈笑蓦然停下,里面一个男子站在姑姑的身边。
姑姑一身白衣裳,如墨的浓密长发披流至腰,手中抱着一个婴孩,侧着脸与一旁弯腰逗弄孩子的男子有说有笑,亲密非常。在这几步的距离,男子的五官模样竟朦胧得如堕雾中,如何也瞧不清楚。
我从来没见过姑姑这般笑得轻闲又慈祥的样子,在我面前,她庄重自持得如刻板的长辈,偶尔会笑,也是掺了几分苦的忧愁,绝非现下这样真正的开怀。
若非姑姑的脸孔出现在这里,我差些以为自己闯入了旁人的屋子,彷佛我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打扰了这空间里本来的温馨。
他们听到动静,双双抬脸转向我,尤其是姑姑突然蹙起秀眉,一脸厌恶地质问:「你怎麽回来了?」
我怎麽回来了?天地茫茫,这是我仅有的家,我不该回来麽?
「可姑姑你不是说会做好饭等我的麽?」乍看姑姑冷淡鄙夷的神情跟平日判若两人,吓了我一跳,那结霜似的尖锐话语也确实让我有些受伤,但总归是疑惑地挠了挠头发,不敢贸然上前一步。
她悠悠走过来,一手怀抱孩子,另一手抚上我的脸庞,如此轻柔用指尖划过我每一寸的脸颊,吐出的话却冰冷得发寒:「寂寂啊,这些年来,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孩子般抚养,如今我的夫君和孩子都回到身边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看,我的孩儿长得多可爱,是不?」
姑姑把婴孩举高了些给我看,却跟前面的姑父一般,样貌模糊难辨,只依稀听得银铃似的笑声。我伸手去触碰,哑声道:「他们回来了,我很替姑姑你高兴,此後我会把他当成我的弟妹般疼惜的。」
不料姑姑却转身一偏,挥开了我的手,捏了个诀便将我隔绝在门外:「姑姑不是说了麽?夫君和孩子才是我的家人,你对我只是负累而已,以後不必再来这屋子了。」
话音未落,门扉便当着我面重重地关闭。
心下一凉,我才发觉这不是姑姑要跟我开的玩笑,她真的不要我了。由於法术无法打破姑姑设的界,我只好发了疯似的敲打着门扉,一声声地呼喊着:「姑姑快开门啊!我保证从此全听你的话勤奋修炼,不会再懒散了……姑姑……」
「你是寂寂唯一的亲人啊!不要扔下我……」直到哭喊得累了,我的力气使不上来,瘫坐在门边头痛欲裂,心脏像被撕裂一样生疼,腐蚀着我的神志。我抑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痛苦,攥紧的手成爪在门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血痕……
这时周围似有阵阵旋风刮来,飞沙走石,我勉力眯起眼睛,前方竟出现一个巨大如湖泊的漩涡,直把旁边的林木逐一连根拔起,吞没殆尽。席卷在密林的狂风往这边肆虐而来,吸扯着我的身子,若非我使劲抓住地皮、差些要刮出三寸土,可能此刻已是漩涡的腹中物。不止如此,连我正依傍的房屋也开始分崩离析,屋顶的砖石逐渐碎裂掉落,如斗大的雨砸在我的身上。
我的四肢无处不像火烧般疼痛,仍爬起来继续敲打门扉:「姑姑你快逃,这里要崩塌了!」
可屋子里没有一丝的回音,我颓然地陆陆续续地拍着,听得头顶上方「啪」的一声,像是屋顶被掀开破裂,我茫然地抬起头,意识浑沌得难以看清上面将要槌在我天灵盖的是柱石还是砖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