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盡豪華 — 四、重返社會(二)

正文 落盡豪華 — 四、重返社會(二)

只用一只右眼看东西,一切都那麽不协调;还好心里对太多事已提不起劲,看得清楚、看不清楚,也没太大的差别。

我整日枯坐在祖厝後院的书斋,盯着窗外的小花园,看朝阳下的青翠、暮色中的昏黄;有时是雾霭蒙胧,有时又是凄凉憔悴。小小的庭园有如一个大千世界,晨昏晴雨,写尽人世的悲欢离合。而我,就在生命的第廿六个年头,一夕间看尽人性的尔虞我诈,也嚐尽酸甜苦辣和生离死别。

好容易挨到拆线的日子,心里难勉对即将公布的答案感到惶恐,但外表上,我仍表现得无比勇敢,拄着拐杖,在昆叔昆婶的陪同下回到医院。

在进候诊室前,昆叔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只有你自己受,没有人能替代,你能理解吗?」

我点点头,心想:『连没了唐氏都接受了,还有什麽比败家更惨痛!』

医生取下罩在我眼睛的盖子和脸上的纱布时,我的脸颊终於轻松了,再度接触到清新的空气。可是,我的左眼?忍不住问医生:「左眼还是看不见。」

医生转对昆叔,说:「你没告诉他吗?」然後很制式地回答我:「左眼球在受伤时已经毁了。很抱歉!救不回来了。」

好冷静的口气!他怎麽可以用如此无所谓的口气告诉我「我瞎了一只眼」。

现在,就算我计较、不爽,那又如何?瞎一只眼是我自己造成,妈妈说不可到这边玩,我不听;妈妈说不可相信康强、朱丽,我不听;妈妈说要回公司继承家业,我还是没听;走到今天这地步,我能怨谁?

医生的口气让我回想起一年多前,他们也和现在一样,用这麽冷酷地口气告诉我父母的死讯,就像记者在宣布一条补充新闻一样,我只能接受,没有疑问或反驳的权力。

虽然明知该死,但听候宣告死刑的囚犯,仍难掩心中的恐惧与无助。可怜这只左眼,才陪伴我廿六个年头,就因为我的无知糊涂而被我糟蹋掉了。

伸手触摸左眼,向它作最後的告别。手指顺着脸颊滑落,惊觉到,自己的手指竟触摸着山丘般的疤痕。我惊疑地看一眼昆叔夫妇,又看着医生,即使他狠毒,仍只有他能给我肯定的答案。

他看我情绪激动,不忍心地压低声音,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只是伤口实在太大,而且撕裂得很不整齐。我们已经帮你连络台北权威的整型医师准备帮你作微整型。至少可以恢复」

我轻轻摇着头,说:「不!不必了。」

昆婶说:「什麽不必,一定要。我们所以没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你昆叔已经和医生说了,要送你去台北整型。」

我坚定地再说了一次「不必」,不单单是为了医药费,还有我对自己今生的厌恶,带着什麽样的外表活着或死去,又有什麽差别!

「少爷!」昆婶还想讲些安慰的话,却被我制止,说:「你们的关心我知道,但真的不必了。我们回去吧!昆叔呢?」原本站在我身旁的昆叔不知道什麽离开了。

帮我换药的护士,说:「他去外科跟林医师商量手术时间。」

「我们去找昆叔回家吧!」我催促昆婶一起离开门诊。

「你这孩子,怎麽变的这麽固执!」她见我态度坚决,先让我在走廊的长椅坐下,自己跑去把昆叔找回来。

昆叔知道我的决定,表情凝重,却没有说服我的意思。他说:「不去台北,也不整型了。但是,你脸部的伤口还没完全好,怕有感染会产生後遗症,医生说还需要做两次手术,澈底把伤口清理乾净。」接着,他语气凝重地说:「现在不整型,一但过了黄金时间,脸上的疤就会一辈子跟着你,你还是不肯整型吗?」

「嗯!」

回到祖厝,我拿出伯父给我的五十万的支票,一拐一拐地回到大厅,把它交给昆叔,说:「麻烦你跑一趟银行,先扣下之前你替我付的医药费,剩下的还要付接下来的两次手术和其他费用。」我没说明什麽其他费用,因为昆叔他们是不会收我的生活费的;但阿吉和晓梅已论及婚嫁,昆叔正在修缮老家作他们的新房。

昆叔是爸爸的至交兄弟,他了解我们这个家每个人的个性,所以,他没推托就收下支票,说:「明天我去银行,钱先放我这里,付款比较方便,等全部结算清楚,剩下的我再帮你存到你的户头。」

我点点头,其实心里明白,还能剩多少?单单每天一张开眼睛就需要面对食衣住等费用,这些钱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我不是负气而拒绝就医,而是觉得昆叔夫妇为了他们的家辛辛苦苦了一辈子,阿吉也是一个苦干的青年,他们的积蓄应该快乐地花在他们自己身上,不应该浪费在一个不懂事的我身上,我绝不可以成为他们的负担。虽然有伯父给的这五十万,但我的未来终究不可预知,如果现在不这样坚定拒绝,昆叔是不会轻易放弃给我最好的治疗,何况伤得血肉模糊的半边脸,能缝合已是万幸,就连整型医生也表示没有把握能重现我本来面貌。既然回不到原来,也已经换了生活环境,再多换上一张陌生的脸,又有什麽关系。

经过两次医生所谓的成功手术後,我的脸的确不像新伤时那麽坑坑疤疤,但接缝处仍不免凹凸,加上与脸皮揪黏在一起的左眼,在刚拆下纱布,乍见之下,连自己都被惊吓到。以後每次对着镜子,看着狰狞的左脸时,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厌恶起这张脸。

从落海到现在,已经有八个多月了,在努力复健下,我终於可以丢掉拐扙,只是走起路来仍是一跛一跛的。现在跛脚和毁容成为我特有的印记,邻居一见这两个印记出现,就知道那个败家子来了。

毁容与跛脚的怪样子加上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言酸语,我渐渐把自己封锢,常常一个人在入夜後走进熟悉而孤独的沙滩。

海风是冷的,带着浓浓的海的腥味。天空是黑的,有时繁星点点,有时星月无踪。

深夜的沙滩格外安静,黑暗中的我显得格外孤寂。

涨潮时,不断传来的浪淘声,告诉我人生就像海一样神秘、诡谲和无情。

这片沙滩有我童年的记忆,是爸妈相遇的地方,也是他们经常带我来的游乐场。只是爸爸的事业越做越好,回家的机会相对少了,少到只在每年清明回来扫墓时才能旧地重游。但每次回家或陪朋友来澎湖玩,我都会到这里探望它。在它的怀抱里或坐或卧或打滚,就像躲在父母的保护伞下,怎麽玩劣都不会受伤。现在,保护伞不见了,但它的怀抱仍然温馨;不论天有多黑,夜有多孤寂,它仍是我的避风港,让我感到相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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