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怀一家人回去後,我每天在璇璵出门前就过来陪罗老伯。这些天的相处,才知道他国学知识非常渊博,绝不输给大学国文教授。
他是位自修的儒者,他的学问来自家学相传,就连现在的璇璵也是在他的调教下奠定很深的中文基础。他写一手好字,楷书写得中正平和,而他最爱狂草的奔放不拘。
罗老伯毕生钻研中国文史,对各朝各代的盛衰兴亡有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分析,对於稗官野史,茶余饭後的闲聊话题,他也像说书人一样,讲得精彩绝伦。如果还要挑剔缺失,那就是他的精神不济,每天和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得等他回神多次,才能听完一段完整的故事。虽如此,他的记性仍然很好,故事从不张冠李戴。
今天早上,我晚了几分钟到罗家,璇璵已经准备好出门,老伯还在睡觉。她告诉我饭菜还热在灶上,便匆匆上班去了。
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唐诗别裁集」,才翻开,就听到老伯沉重的翻身声。放下书本,我立刻走到床边,说:「老伯,你醒了。」
「我想出去走走。」他的精神很不错,说话的声音也比昨天有力,大概是熟睡刚醒的原故吧!
难得他的精神这麽好,两眼烱烱有神,好想帮他拍张照。於是对老伯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拍几张照片好不好?我帮你换件喜欢的衣服。」老伯选了一件蓝色对襟衣服,换好衣服後,我扶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他的步履没有昨天稳,但意志力却比昨天坚定,那股毅力随着他每向前迈出一步,就流淌进我心中一次。我佩服他的毅力,也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夏天的艳阳,才早上九点左右,它已经散发出逼人窒息的光与热,把老伯晒得暖洋洋的,比待在南向阴暗的房间里要舒服多了。
我搬了张藤椅出来,扶他坐下。他全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显得有些懒洋洋的。当我拿起相机,第一次面对镜头的他,似有些紧张,表情也显得生涩。经我不断解说、安抚、鼓励,在拍过几张後,他的兴趣大增,开始懂得如何表现自己,而且能完全投入,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兴奋而带着笑容的他,要我为他拍一张以门前那棵老榕树为背景的照片,而且要求要站在树旁。我扶着他在榕树旁站稳,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的镜头,而是望着遥远的海,百感交集的眼神里,充满历经岁月的沧桑与对生命的无奈。我快速而连续的按下快门,然後把藤椅挪到树下,让老伯坐在树荫下休息。
大概因为病太久了,而且很长时间不在户外走动,他的肤色显得有些惨白,经过艶阳的暴晒,他的脸被晒得红通通的,病容也因此减去了许多。
在阳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乾瘦的脸上爬满皱纹,每条皱纹都刻镂着褪色的希望和与日俱增的离愁。
「唉!」他轻而无力的一声长叹,道尽隐藏在心中无穷的感伤。他用力擡起手,指着前面的道路,说:「阿铭,前面右转有一个小港弯,是百年前渔人的码头,从那里启航,回泉州最近。」
听见老伯这句话,正要按下快门的手指松开了,眼睛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蔚蓝的海天一色,却看不到彼岸的故土,但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一定有个明显而肯定的轮廓。
耳朵又听到老伯微弱的声音,说:「来台好几代了,每回读古文,心里就想起大陆的山川景物,那种与心灵互通故国的呼唤,常教我冲动地想要整装回泉州,好让我永远记住自己是泉州府晋江县的人。」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说:「古文读多了,自然能唤醒强烈的民族意识,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说:「我爸也常告诉我,我们是从唐山来的。」心底想起索忍尼辛说的一句话,他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祖国,那个祖国和现在苏联不同意义,它叫做俄国。老伯心中的这麽故国,它的名字叫中国。当中国不再是中国,老伯有漂萍的流浪感,只好把他的父亲告诉他的根─—五千年历史的中国摆在心里,而忍心让他有生之年无法实现的梦成为永远的痛,只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老伯说:「我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就像快要乾涸的河水,每天都有大量的精力在流失;我的生命之河已经接近尾声了。」老伯问我,说:「你看过生命枯竭的现象吗?」
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泪水充盈眼眶,模糊地看着他空洞的表情。想起和父母的生离死别,一切都来得那麽突然、迅速,一切就在来不及的情况下结束。可是现在,诚如他说的,我正在看一条即将流乾的生命之河,那种陪着走进死亡的无能为力,我的生命也跟着慢慢驱近死亡。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流逝,烈阳则随时间迅速爬上高空,万物在它的照射下,或生意盎然,或颓丧枯萎。年青因热浪而活跃,年老因热浪而倦怠。
稀疏的树叶遮不住阳光的烈焰,老伯的额头晒出一颗颗的汗珠。
我问他:「扶你进去,好吗?」
他轻而缓地摇着手,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阿璇。」他停了一下,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好久没等阿璇下班,她说今天发完成绩单就回来。」
他的眼睛凝视着璇璵回家的路。不久,璇璵和她的脚踏车就出现在我们视线。期盼下的满足,汗水和泪水交涌在垂暮老人的脸上。我理智的离开老人,适时按下快门,为他保留住生命航向终站前最深的喜悦。
「爸爸!」璇璵看见老伯坐在榕树下,老远就兴奋地喊着。一转眼她已到了门口,丢下脚踏车,立刻奔向老伯,我适时按下快门,帮他们父女连续拍了好几张欢聚照片,才和璇璵一起扶着老伯回屋里。
璇璵微笑着,说:「唐先生,你的工作校长答应了,下学期就可以去上班。」
「真的?是事务工作还是教书?」
「事务工作。教务处郑小姐请调回高雄,你补他的缺。」
「谢谢你!」
「不客气。该说谢的人是我,这几天都麻烦你过来照顾我爸爸。」她扶着老伯躺回床上。
「我想睡一会,你们出去,不用管我。」说着,老伯闭上疲惫的眼。
「我跟老伯投缘,跟他很谈得来。」我和璇璵回到客厅,小声对她说:「我建议你送他到大医院去治疗。」
「去过,澎湖海军医院的医师确诊已经是末期了。」
「什麽病?」我问。
「肝硬化,前一次昏迷送医时,扫瞄确定的。爸爸不想一直待在医院,坚持要回家,只定期去拿药。」
「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法吗?」话才出口就知道失言了,我怎能暗示她找偏方,不觉低头不语。
璇璵没有察觉,说:「校长介绍一位老中医,爸爸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不过每天凌晨左右,全身发痒,有时打嗝不止,看他受罪,我也难过。」
「老伯腹部好像有些肿胀?」
「中医说了,肝硬化无法分解食物,时间久了,毒素排不出来,不但充满体内,也散发在皮肤上,腹部水肿是最後的症兆,等爸爸花尽最後一点精力,就」璇璵不忍说出结果,两眼泪光闪闪。
她的坚强,她的眼泪,教人想用生命去支持她,静静和她陪着老伯走完这段悲欢岁月。我情不自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要她别难过;示意她,有我在。
七夕晚餐後,服侍老伯喝下中药,等他睡沉了,我和璇璵回到客厅,拿出几天前为他们拍的照片,有父女互望情深的快乐,也有老人孤独苍桑的悲凉,璇璵脸上的表情,忽喜忽忧,变换不定。
「你拍的真好。」
「喜欢的话,改天我们去海边拍。」她微笑不语。我问她:「老伯睡了,我们出去走走,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