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初心照着地址来到一间看起来很像某个餐厅的後门的铁门前,铁门半开,她手上提着好几罐冰凉的水,以及一盒经过精准计算过卡路里的高蛋白沙拉。
她站在门口犹豫着,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回去吧,俞初心,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然後另一个声音又会说:人家帮了你那麽多次,即使是朋友,也没人这样让人单方面付出的吧?
「是啊,可不能这样。」她选择性的听从心的旨意,轻轻拉开铁门。
里头非常的黑暗,只能依靠着半开的门透着的光找路,她沿着墙摸到楼梯,顺着楼梯爬到三楼後,这才看见一个宽广无任何隔间的空间,正摆着四个练习擂台,还有一排排的沙包,更不用说必备的健身器材了,只是这里的器材量,比健身房少上很多。
她搜寻着熟悉的身影,最後目光落在那个正在跟人打练习赛的莫言哲身上,她一直以为拳击都是粗鲁又暴力,彷佛要把对手打到再也站不起来才甘心的比赛。
可此时此刻的他,那双藏在护具下的眼睛锋利如狼,动作轻盈快速的如黑豹般敏捷,无论对手多麽快速的出拳,他全都轻松闪过,就好像事先早就套好招一样。
而他,一旦抓准机会出拳,一定拳拳到肉,而且力道刚好,仅是获得分数却没有让对方受到太大的伤害。
她不懂规则,但直到几局下来,当比赛结束时,他跟对手都好好的站着,但他却是胜利的一方。
这是他,一直擅长的技术型拳击。
莫言哲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时看见她,他随即露出了跟刚刚场上不同的表情,是那种比平常礼貌笑容再更温暖的,微笑。
「你怎麽来这了?」他边擦着汗,边掩饰不住嘴边的笑意。
「来送打气的慰问品。」她晃着手中的水跟沙拉,脸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晒得通红。
他自然的立刻拿起一瓶水喝着,明明同样是水,但她带来的却更好喝,有如甘霖。
「我们去休息室聊。」怕她会不自在的,他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最後来到二楼的休息室,她反而比刚刚更紧张了。
俞初心一直在大脑里不断想着要说什麽,由於太过杂乱结果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懊恼的沉默着。
莫言哲觉得自己像在作梦,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出现在他这练习的日常里,他猜,她一定是去问了健身房的人,然後顶着这大热天的阳光找到了这里,这完全为他而做的专属感,让他心情意外的很好。
「初心。」
「嗯?」
「谢谢你。」
「我什麽也……」
「不,这是我在台湾这些日子里,第一次有人送我慰问品,还是特别的朋友送的,那打气的程度就更不同了。」
特、特别的朋友?
也是,他跟她还有着教练跟学生的身分,要说特别也是……
「广告,很快就可以开拍了,我其实,还带着一点工作的成份来找你,这样算不算别有居心的打气?」
「我希望你可以对我多用一点别有居心还比较好。」他说着,又挂着笑的看着她,他为什麽总能有那麽多的笑容可以使用?每一次看见,总让她想喊犯规、想转移视线看别的景物,偏偏这间休息室,空荡空白的什麽也没有,就真的只有普通的桌椅而已。
「因、因为你是客户的代表,所以,只要你觉得这个案子过了,那就可以开始筹备拍摄了。」她从包包中拿出草案,比起看着他的笑容,现在要等着他看完後的感想,好像又更紧张了些。
她不安的站起来假装欣赏白色的墙,其实耳朵竖起来在偷听着他翻阅着每一页的声音。
奇怪,原本她只是看见他会紧张而已,怎麽现在,却开始会不自觉的想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刚刚他在场上的模样,也全都在不经意下,全记在脑中。
「这太美了。」他抬起头,眼睛泛起了泪光,「我从没看过这麽美的广告。」
「教练……噗!」
「怎麽了?」
「我没想到教练你也是这麽感性的人。」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原先那种对他异常的紧张感一扫而空,他们之间的气氛彷佛回到了最开始刚认识一样的自在。
莫言哲擦了擦眼角的泪,「因为是你的作品,感动了我啊。」他真挚的说着,再一次让她的心,起了奇怪的变化。
自己的作品被谁认同了好像都没这一刻快乐,原来,被谁记住了、感动了,是这麽的……兴奋。
「初心,你绝对是广告的人才。」
「可是我并没有像教练那样那麽的喜欢拳击。」
「梦想是无法比较与衡量的,以前,有个人对我这麽说过。」那个,他一直在躲,却也说出最多有道理的话的女人。
「那个说了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个最了解你的人。」
「为什麽?」
「因为那个人一定希望教练你,不要想那麽多,甚至不要想着敌人,就只想你跟拳击就好。」
她猜,那应该是他的前教练还是哪个了解他的朋友吧,就像跟她互相理解的张亚妃一样,很多时候,只有旁边亲近的人,最能看清楚梦的型状。
最能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是什麽,逃避的又是什麽。
「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这样想的。」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我也希望教练你不要想太多,就享受比赛就好了,因为那样的你最……」她忽然打住话语,眼神游移。
「最?」他嘴角微弯,忽然很不想要,有别人也看见她此刻可爱的表情。
「最耀眼,就是这样,我要先走了。」
「等等,上次你也是突然就跑了,这次又要跑?我难道是什麽瘟疫吗?」
「不是,不是那样的。」她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对自己的心,怎麽面对他而已。
「你还没跟我说,为什麽女主角要指定这位女孩呢。」
「那是……对了,我有个地方想去。」她忽然想到什麽的,这一次不是要逃跑,而是认真的。
「我也去,但是……我很希望你不要趁我冲澡的时候又先走。」他说着,表情有点落寞,让她内心的愧疚感无限攀升。
「不会的,我等你。」
他微愣,不知为何,那句『我等你』非常的动听。
把遵守诺言当成人生座右铭的俞初心虽然忐忑,但等待的时候想着那个地方到底能不能成为场景之一,让她很期待。
但或许是昨晚补眠的不够,她居然等着等着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累得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刚冲完澡,头发的水珠还不停在滴落的莫言哲,看到这景象,不由得摇头一笑,她一定,又为了谁忙到都没睡吧,一定是的,谁叫她是俞初心。
看着那起伏稳定的睡颜,他轻轻拨开盖住半张脸的头发,想着,如果过去他那痛苦的人生里,早早就认识她的话,现在的他又会怎样?
「如果那个时候,能被你拯救就好了。」
那段他毅然决然踏上拳击这条路,只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愿望,他答应他的愿望。
「教练,你怎麽了?」
在他陷入深思的时候,俞初心缓缓睁开眼睛,对上此刻他那无比悲伤的眼神。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她继续维持着趴着的姿势,虽然眼睛看起来很疲累,但她用眼神告诉他,她会静静的听着。
*
国中时,他是个不学无术、整天只会翘课抽菸打架的男孩,当然,他有个很有名的绰号叫『好好先生』,意思就是他从来不会主动出手,打架很强,但总是能避免就避免。
「阿哲,你怎麽老是这样啊,昨天跟学长干架的时候,你也是在旁边看,我都累死了!」韩锋虽然抱怨着,但表情却没有不开心,跟莫言哲一人一口的菸,是他俩下课的私密时光。
「反正,你一打十都不是问题。」
「那当然,我以後啊,可是要当台湾第一个拳王!不从现在开始累积实战经验怎麽行。」说是那样说,但韩锋完全不知道正确的拳击要怎麽打、去哪里学,只能模仿着漫画依样画葫芦的练习,但光是那样,也够他称霸校园第一打架王,还得经常应付别校来的挑战,但他几乎屡战屡胜。
虽然他们打架抽菸样样来,但坚守一个原则:如果对方已经失去战斗力,就会停止,这也是别人跟他挑战时,一种不需言说的不成文规定。
「走吧,差不多到时间了,今天隔壁校的第一打架王要再来挑战一次。」他兴奋的说着,那家伙是他目前愈过最强,两个人打起来也纠缠最久、最难分胜负的一个对手。
他很期待,今天会有怎样的战果。
莫言哲只是挂着笑跟着,他俩从幼稚园就认识,关於拳王这个梦想,他也早就听了无数遍,从以前只话天真说傻话,到现在身体力行,他虽然只是在旁边陪着,但却觉得总是跑在他前方的韩锋,很耀眼。
他一定,可以实现他的梦想,而他,会在擂台下为他鼓掌。
忽然,韩锋才刚在楼梯走了两步,回头正想说什麽时,却感受到鼻子上的冰凉感,他还来不及确定那是什麽,就当着莫言哲的面眼前一黑的从楼梯上滚下去!
「喂!韩锋!」韩锋就这样倒地不起,甚至被送上救护车时,学校的老师还认为他们是打架打过头,眼神充满了责难。
後来经过检查确定,韩锋病了,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他只记得,他们说有细菌跑到他的血液里,造成他身体的各器官出现急性炎症,才过了两天,他就虚弱的好像随时都会化成灰。
「阿哲,我快死了吧。」躺在病床上,难得恢复意识的韩锋,看着刺眼的窗外说着。
「你会好的。」
「我不会好了,也无法当拳王了。」
「……」他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如亲手足一起长大的他变成那样,他光是忍住悲伤,就用尽了全身力气。
「阿哲,你一直,都不喜欢打架。可是你知道吗?你比我还有天份。」他勉强撑起难看的笑容,「但是,我知道,你有别的梦想。」
「我哪有什麽梦想,我……」
莫言哲话还没说完,韩锋就又昏睡过去,而那一次,他没再醒来,身体的器官衰竭得太快,让他在仅仅三天之内,就失去了生命。
「我会完成你的梦想的,以後,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在葬礼的时候,他暗自发誓,却早就忘了,韩锋曾说过他别的梦想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