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灯坏了,我们索性坐在漆黑的台阶前,就着菸头的点点星火吞吐。吞,红光乍亮;吐,掩上一抹白雾。没人说话,成彦在吐烟圈圈。
在菸卷快烧上手指时,他先开口了:「菸就不戒了吧?」
「为什麽?」
「不怀孕,抽菸没差吧?看你也没在怕。」
「这不是重点。」
「不用假装没有,你不想怀孕,讨厌做家事,不想当王太太,觉得像附属品。不要就不要,不用说想当什麽男的。」
「先想你自己吧。」
思宁有些羡慕王成彦的头脑简单,又还真有些感动。面对这麽荒谬的情境,他却第一个重新构思了他们曾随口提过的未来蓝图。如果这一切还有机会成真,那就太好了,但正因他的可爱之处,她有责任要他走。
王成彦做为一个不够好也不够坏的普通男子,他应该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女人,罗唆叨念,计较他每天晚了多久回家、见了什麽人、又少陪了自己多久,还没听懂那些前情更待跋文续的邻居太太恩怨史。
「讲这麽多没用的,不就只是要把我甩了?」
「你可以找到更适合的。」
「而且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他妈的不高兴不爽快,乾脆去当蟑螂蚂蚁,要不然当个臭男人也好。」
「我没这麽说,我真的什麽都确定不了,不想这样耽误你。」
「话说得很漂亮。」火芯烫上了手指,王成彦一把甩开菸蒂,起身,「只想自己,不负责任,不是吗?」
思宁还沈默坐着,对他刚才下的结论,没有异议。她可以听见王成彦伸展手臂,喀拉喀拉响着。老了,再过一阵子会更老,拖着拖着就结束了。她一面想,手指没有痛觉一样的继续抽、继续烧。
她忽然想不起刚才点上菸的经过。成彦非常引以为傲的说过,他只帮妹仔点菸,绝不帮好手好脚的男人。这件事让她戏谑的喊了他很久沙猪,但以一头沙猪来说,他也是说到做到,说不帮的,连他亲爸也不帮。
他的家人她也见过了,很随性的一群人,跟他们百无禁忌的儿子同个模子印出来,说话很难听,但很好笑,那个调调连追着她问「这个肚子是还能不能生啦?」或者「先上车再补更好,礼金就可以省了吧?」都不会被冒犯,只觉得大家将来肯定还要在同一个地狱里吃团圆饭,算逆向操作的父慈子孝典范。
所以说,王成彦刚才到底帮她点菸了没有?
一直到背後一掌挥来,直接扫上她脑门,思宁才回神知道痛。
「搞什麽啊!」
才要逐渐习惯黑暗的眼前爆出一阵炫目金星,她怒吼,弹掉菸头,想反扑回去,却被王成彦随後一脚,踹下了阶梯,幸好她及时反手拉住栏杆,也幸好寒冬中身上衣服多穿了几件当自己垫背,没想到中华民国的开国纪念日差点变成她张思宁的冥诞纪念。
「看我不动手,靠势人嘛?」方才动手的人冲着她叫嚣。
张思宁就着後窗撒下的月光望向眼前流氓派头十足的模糊轮廓,感到熟悉又陌生。是啊,那才是他最初的样子,只不过在岁月与贺尔蒙加工之下,才磨成了平日捧她怕掉、含她怕化,可以荤腥不忌戳着玩的小男人。
他们都快忘了彼此最初是什麽模样。微光被眼前厚实的背影挡去大半,剩下的戏剧性集中洒在思宁脸上,她双眼闪烁明灭,一眨一眨,被突如其来的挑衅勾起了一抹龇牙咧嘴的恶笑,一脸想死的表情多出这抹惨白杀意,让人政治不正确地想起闹鬼的老宅楼梯间、想起沈默之丘薄雾间冶艳的丧屍⋯⋯性功能。对面黑影见此,不由心头一热。
成彦一个箭步上前,想将狼狈挂在栏杆间的思宁拉上来,伸出的手却被狠狠拍开,他转拉为扭,揪起对方衣领往回拖,胸口却被借力使力的用力跺了一脚。负隅顽抗的对手人还来不及倒栽葱栽下楼梯,只觉得头上一紧,被抓到了头发,强势硬拖回门前台阶。
「再说一次,你『还』想不想当男的?」成彦自带戾气:「林北不打女人。」他强调。虽然是恐吓,还是有点像包装粗劣的谆谆善诱。
思宁张嘴,没有回覆,却重重咬了一口做为还击,顿时被出拳打到旁边去。
「那好心跟你说一声啦,男人打架没在咬人的,要就把拳头握起来!」张思宁被激起了斗志,不顾身高量级差距,抡着拳头就扑到对手身上去。她不怕死,大概也死不了,只是有些骑虎难下,反正宣战那方太多精力花在胡乱嚷嚷。
「女人当腻改当男人?是换口味?天底下有这麽便宜的事?」
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没人有暇回答,他们扭打成一团,然後分开。胜负揭晓,真男人对垒,点到为止,一方都哭出来了,就是收手的时候。
「当男人有什麽好的?」王成彦带着鼻音,低声问。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男人只比魔法师多抗打百分之十,赢在曾经有女朋友且无心恋战。
一点都不好。只不过是想回到相对而言,比较正确的位置上去。
「可以的话,我什麽都不想当。」张思宁犹豫了一下,把身子轻轻挪向埋首啜泣的男人,抱住他的头,有点无奈,试着开口:「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性别是一条河呢?我在中游徘徊了很久,灵魂上更接近男生那一头吧。」
那头杂乱短发扎在刚才新生的大小擦伤上,刺刺麻麻的,对此刻的他们而言,都无足轻重,好像握着铁筷插进了插座,这麽下去会死啊,可是离不开。
「听不懂啦,那我在哪里?河里?」
「不是你的问题,自始至终,都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
「那就这样吧,算了。我们回家。」如果今天能快转三个月,是四月一日就好了。
换边发球。当思宁好声哄着成彦进家门时,眼前的堂堂七尺之躯惫懒,继续赖在地上。
「什麽算了?今天给我一个交代。」诚意有余,手段不足,生而为男人,最怕的就是拖泥带水,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那麽顽劣地呈大字型躺着也没差,给刽子手找点麻烦正好。
「你进来,我给你交代。」思宁叹了一口气,是男人都懂得在最不恰当的时刻展现幼稚,光这一点就足以令她再次犹豫自己身份认同,不过眼前的状况或许无关性别问题,而是智商的问题。「自己站起来。」她哄着拐着。
成彦一个翻身爬起,乖乖跟上回了家门,不忘拾起地上的菸屁股。或许这也不是智商问题,而是谁终究被谁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