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收到夏侯端月已经被安全护送出城的消息,而搜捕军队也成功抓住经过白思邈巧妙易容过的『夏侯端月』,送入狱候审,刑部那边我私下疏通得差不多,皇帝没发话前就要好生好气大鱼大肉伺候不得怠慢。
大臣那边对此事,反应很不一致,某部分保持中立作壁上观,大部分的老臣则急於定罪赶上秋後问斩,作为皇帝的我全数一笑置之。
「你们说得都对,可那是朕的胞姊,这些年来为朕尽心尽力,朕心里也清楚,毕竟有些事要多方得利是不可能的,你们之中或多或少对这位长公主都怀有恨意不满,但於朕,她绝对无愧。」
我字字敲打众大臣的内心,龙椅居高临下的位置将群臣的表情广纳眼底,他们个个陷入沉默,一时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一道声音划破朝堂寂静。
「臣斗胆,敢问陛下端月长公主意图谋反当真无愧於陛下?」
我颇为意外,开口的人是向来鲜少发言的叶尚书,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严厉不苟言笑的,与弱气的叶青相差甚大。
「意图谋反?当日一干老臣气势凌人直逼御书房堪比逼宫,朕能否也治他们个意图谋反?」
当日那事再次被揭开来说,吴阁老爬满皱纹的脸上不禁一抖,旋即又打算朝我跪下,我极快出声打断他的动作,要真让他跪下去,又要听那一声声震耳欲聋又毫无建设性的『臣等死罪!』。
「吴阁老且慢!当日受伤的膝盖可好全了?这一跪下去若不慎残了,真不知後人又要给朕扣上什麽罪名,目无尊长虐待朝中元老?」
「老臣惶恐!」他面上惶恐,却硬是站直了略为佝偻的身躯,不屈地对我说:「陛下,老臣已经知道您的决定了,只希望陛下将来不会後悔。」
我双目微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位三朝元老,这一番话听得出他是发自肺腑,却也话中带话。
端月长公主一事虽然只是轻轻带过,但只要一日没有找到能洗脱夏侯端月罪责的证据,『夏侯端月』就只能待在大牢里,我的能力有限能伸出的手不长,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要有壮士断腕的准备。
话又说回来,这个时辰我该去相府巡查了----因为多亏我的功劳,斐爱卿染了严重风寒只能请假在家,作为一个贤明的上司我自当得去好好探望他。
犹记当时知悉来龙去脉的温太医收回把脉的手,笑眯眯外加蕴含深意地对我说:「启禀陛下,相爷身体向来健朗,只是最近各种事务缠身过度操劳又不慎着凉,这才病得严重些,多喝喝药就无碍了。」
我笑吟吟非常客气道:「俗话说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温太医要不要也喝个几帖来治治脑?」
温太医连忙摆手,边退边说:「医者不自医!医者不自医!小的告退!」
我看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摇头叹息:「何弃疗!何弃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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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相府,把相府里里外外塞得满满当当,戒备森严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没什麽风景可言的相府,此时多了一番人山人海的风味。
我踏入斐璟御的房间时,他正优雅地端着汤药,我在旁凝神专注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令我痛不欲生的汤药一点点喝进,眉也不皱一下,彷佛他喝得不是苦到心头的药,而是清淡无味的水。
我上前抢过他要递回给丫环的碗,伸食指轻沾了碗里头残余的一点药汤,舌头舔了一口,当下苦得我眼泪直掉。
「陛下难不成御膳房苛刻了您的吃食?连药也要同臣抢。」
他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却仍不掩其风华,嘴角浮现一抹苦笑,朝我递来一颗甜枣,让我去去嘴里的苦味。
也不知他为了早日病好,让太医下了多重的药,尝起来比我之前喝的还苦。
我将甜枣含在嘴里,等到甜味盖过汤药苦涩的味道才发现这颗甜枣应该是要给他吃的才对吧?
我眨了眨眼,颇为尴尬地问他:「你不吃吗?」
「陛下还是这麽嗜甜怕苦,这甜枣能去苦味。」说着这话,他依旧带着清雅的笑,深邃的凤眸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闪过,又是那个我似乎无法理解的范畴。
「你不觉得苦?」我不由得追问到。
他仅仅在一瞬间微微一怔,随後答:「不苦。」
听到他这麽回答,我竟感觉口中的苦涩盖过甜枣的甜,点点蔓延至胸口,将碗递回给丫环,让她下去收拾後,陈设简单朴实的房间内便只剩下我和他,我拉了张椅子在他床前座下。
我说:「白思邈以前说喝药觉得的苦都不是苦,若你有一天觉得药不苦了,那才是真正的苦,斐璟御你是不是觉得心里苦?。」
我原以为斐璟御会沉默不语,却未料生了病他竟意外坦然。
他对我说:「陛下,臣确实觉得心里苦。」
「……因为我、我吗?」
「六年了,臣一直伴陛下左右,臣说的话,陛下究竟还记得多少?反观白思邈这些年未曾露过几次面,陛下到是对他说的话烂熟於心,郊外别院那次,还有这次。」他面色平淡,因染了风寒使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且有些气不足。
「呃。」你最常说的不就是请陛下好好批奏摺吗!到哪都拿批奏摺堵我吗!
我听得满脸窘迫,为什麽越听越觉得宰相大人这是在吃醋?
*
宰相大人生病这几日,我批奏摺批得异常卖力,在童公公活见鬼的眼神下直接灭掉了一座山,这绝不是我也病了,而是那日斐璟御的话令我觉得很是惭愧,我想我偶尔也该乖巧一些,不要让他老是替我操心。
好不容易终於告一段落,我出了御书房打算走到蒹葭池边散散心活动筋骨,顺便赏一赏池中开得正好的莲花,未料到的是等我到达时,有一个人早已待在那里了。
远远一眼,恍若隔世。
「斐……」我不由得伸出手出声想唤他,却在一瞬间理智回归,令我伸手的动作顿在那,指尖前端的人似察觉到我的视线,缓缓回过头来,那张脸与斐璟御相似了七八分,但那难以模仿出尘的气质相当容易误导人。
想来能出现在这赏莲的少年,不出意料我那三位夫婿之一了吧。
少年一袭白衣胜雪,清雅的微笑犹带三分疏离,身量略高,我必须得抬头望他,听说他自小体弱多病,以至於入夏时节却依然穿得略厚,但即使如此他仍旧显得有些清瘦。
我怔怔看着他朝我走近,不自觉问:「你是……吴阁老的孙子吴忌?」
「回陛下的话,正是臣夫。」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不像卫时夜那般不拘小节大吼大叫,又不像叶青那样对我避如蛇蠍,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我是一个於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他回答我的话不过是出於礼节。
忍住心中袭来的不适感,我并未收回手,反将那只手轻抚上吴忌微凉的脸颊上,他显然未料到我的举动,身体明显僵了僵,却又并未躲开,沉默受之。
我问:「有没有人对你说,你很像一个人?」
吴忌澄澈平静的双目彷若被我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而惊起涟漪。
「陛下说的人可是斐相?」
「虽然朕刚才差点将你误认为斐璟御,但朕第二眼便明白,你不是他,你便是你。」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如此对他说,又彷佛是在劝服自己。
吴忌心中微动,竟抬手覆住我轻抚他脸颊的手,丝丝冰凉感缓缓传达至我的手背,冷得我甚至有种差点冻伤的刺痛感。
他面色平淡的叙说到:「祖父常在家中唠叨陛下的大小事,他老人家还说在众多老臣中陛下肯定是最讨厌他的,但陛下方才却同祖父说了一样的话。」
闻言,我不自觉有些难过:「朕莫非是批奏摺批得太累了,内心未老先衰,居然跟吴阁老说了一样的话!」
饶是冰山少年也被我这话弄得无言以对。
「……」
我毫不在意的哈哈一笑:「想来吴阁老一定跟你说了不少朕的事情,可朕却不知你的事情,吴爱妃可愿给朕说说你的一些趣事?」
他大约已经接受了我跳脱的画风,边收回手,边对我淡声道:「臣夫自幼多病,阅历甚少,只有在身体情况稍好时多读了些书罢了。」
这番话一听就是很委婉的拒绝,但在朕跟前你是没有选择的,少年!
我佯装听不出他的拒绝,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嘴脸,笑说道:「不如你给朕说说你看的书吧。」
不过我毕竟还是有良心的哪里会强迫一个病人站着给我讲故事,自然是跟着他回寝宫让他坐着说,谁知他选择行使缄默权沉默到底很有傲骨的与皇帝的权威抗争,我奈何不过他,在寝宫里坐着看他一会看书一会喝药又一会抚琴,全程把我当透明人,於是我这个透明人只悲愤地喝了十五杯茶就草草离开了。
刚准备回养心殿休息,便有太监急急来报卫将军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我点了点头,掉头转往御书房。
卫忠源见我出现,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朝我作揖行礼,抬手免了他的礼,我坐到位置静待他带回来的消息,岂知他依然保持着一样的躬身作揖姿势。
他说:「陛下,末将已将事情办妥。」
「辛苦了,你查到什麽?」
「末将调查那批兵器时,循着线索查到褚月长公主这几年私下数次进出南疆,似乎在寻找什麽。」
「南疆……」我在嘴里反覆咀嚼这两个字,定了定神,我才又发话:「恐怕我想掌握主导权还太晚了,即使故意对斐璟御下绊子,最後拐了圈,还是被牵着鼻子走。」
我边摇头边笑,卫忠源摸不清我的想法,问道:「陛下……关於此事是否要召褚月长公主入京?」
「不急,」我朝他摇了摇头,说:「朕还要先跟朕的三位皇叔们叙叙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