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等方泽修送她回去,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因为搭乘机车,所以她并没有发现包包里的手机一直处在震动状态。
直到她进入公寓,在房门口发现一双不属於她的鞋子,这双鞋子的主人是谁,她认得出。
「陈阿姨……?」
她朝屋内试探一喊,果不其然,一名中年妇女从客厅那端走过来,面色并不太好,「容乙,我早上打扫时不小心把东西忘在这里才回来拿,谁知道你不在……怕你出事,所以我打给你父母说过了。」
舒容乙面色一僵。
「阿姨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你父母反应这麽大……你赶快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吧。」匆匆说完,她提了一袋东西走过玄关,「一个女孩子家,以後别这麽晚在外头晃荡,被带坏可怎麽办?多想想你父母。」
这或许只是几句长辈的叮咛,却深深刺进了舒容乙心里。
是不是一直以来她做的都不够好,所以才会这麽容易被一件事情推翻呢?
玄关门带上,门锁发出「喀搭」一声,好像连带把她本来稍稍放松的心再度锁住,半点缝隙都不见了。
她从随身包里拿出手机,果真,里头有数十通未接来电显示。
不回拨只怕更糟糕,为了抑制发抖,她鬼迷心窍拿出方泽修送她那个早已失去温度而僵硬成块的暖暖包,和手机一起握着,拨通号码後放到耳朵边。
这样──好像有一种某个人也在陪着她的错觉。
她,不再是一个人。
***
「小乙,说到现在,我好像还是没说到重点。」录音档那头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笑意,坐在电脑桌前的舒容乙彷佛能在脑海中立刻映出那张熟悉的好看笑脸,有时候淡淡的、有时候热烈的,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方泽修的一部分。
「其实,我当初没跟你说真话,我是在本来的高中知道你这个人的。」
他这样一说,舒容乙蓦然怔愣。
「我以前念的高中刚好在我升高三那年代为举办全国文学性比赛,当时所有参赛得奖作品放到了我们学校作为展示,其中一幅,就是你的。」
舒容乙不禁摀起嘴巴,不敢置信。
「我走过那条每天景色依旧的长廊,只是一个眨眼,看见了你写的字。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大概是我第一次在那条走廊停留这麽长时间。」
又是那种轻缓的笑声,她似乎能想像方泽修的表情──轻痞面容带有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夸张表情,却使人觉得很温暖。
由他的描述,一个从过去编织出的画面感呈现在她面前。
在一条漫长的走廊上,一个人影蓦然停伫,一张青涩的俊秀面容倒映在玻璃窗前,他的细长指尖贴上了透明的窗面,即使仍隔着几寸距离,却好像触动到了文字。
这是他看过这世上最漂亮的字,最像他脑中熟悉的那种文字。
「舒容乙……XX高中……」
他也觉得自己肯定是发疯了,才会执拗着在这敏感的时间点转学。不过从学校老师及教官立场来看,他们八成觉得能送走一个闹事者总比继续假装贯彻爱的教育好多了。
当他成功进入这所学校,第一天的升旗典礼,正好在颁发那次文学比赛的得奖者,犹如老天也在帮他,他得见了文字的主人。
这样纤细的人,他下意识就觉得不能轻易靠近。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不强悍就很难活下去。
可是他始终很难克制自己的眼睛。
他们的教室隔了一栋大楼远,但巧的是就在两栋大楼的正对面。每每下课,他总会倚靠着栏杆,别人跟他聊天说话时,他貌似在眺望远景,实则是望着同一层高度的教室。
有时候,她会走出教室外,衬着暖暖的日光阅读书籍;有时候,她会窝在教室整整一天,让人实在很好奇教室究竟有什麽魔力可以让人待上那麽久。
她待着,他就会在教室附近;她不在,他往往也不在教室里。
不少朋友曾问他──为什麽总在大家意料不到的时间点翘课?有时候又能坐上整整一天没离开?
他只是笑了笑,再有白目一点逼问他的,换张带有杀气的面孔,对方就会识相闭嘴了。
是,大家都不知道──他会在的时间,就是舒容乙在的时间。
而他不在的时候,那就是他到外面去──找寻他的文字小天使去了。
他观察了她很久很久,连一个细小动作、表情反应都看得相当清楚。连带地,也把这个人的个性摸出个好几成。有些东西明明喜欢,却没有表达出来;有些话明明藏在心里,却压抑着不说。自己独处时有些孤单抑郁,面对大家时又是一张和善浅笑。
她的模样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看久了实在很无聊,但越看──他竟然越觉得有趣。
直到有一次,他又发现了个特别的地方。
他一向不爱踏足图书馆这种地方,某次看着她进去了,想说也正好没事,就跟着进去了。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舒容乙。
像是沉浸在能让自己真正放松的世界般那样满足,不用担心他人目光,每每看见她小心怀揣那些书的模样,他就觉得移不开目光。
那是他心中……觉得特别美丽的一幅画。
从此之後,他会在舒容乙没有发现的状况下重复借阅舒容乙借过的所有书,每个借书签上凡是留过舒容乙的名字,下一个绝对是方泽修。
当年有发现这个奇妙现象的图书管理员其实曾经注意过这两个人,不过两人表面并无任何交集,也都是在不同时间点来借还书,从未搭话,所以图书馆管理员也只能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巧合,小说看太多才会脑补过於旺盛。
是否为巧合,只有一个人知晓。
他的走火入魔,从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开始。
「听到这里,你可别觉得我是心理变态,要说我为什麽会这样,我想大概起初是因为……你写的字跟我妈的实在太像了。」录音档那端顿了顿,传来几声咳嗽,好半晌後,才又恢复淡然:「起初,真的是这样。可是後来我发现你的字还是跟我妈不太一样,但奇妙的是……我也爱上你写的字了。」
人家都说爱是荒诞不羁、毫无道理可循的,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又或是一个不经意的碰触。
像他这样,只怕是绝无仅有。可是那又如何?
因为他的爱,完全不比那些种类的少,而且执着得多。
录音档的最後,他又笑说:「我最亲爱的小乙啊,你还记得──你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认识我这个人吗?不管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肯定,没有我早。」
对吧?
「啪」一声──舒容乙用力关上电脑,单手摀面。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眼泪,竟然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