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三月十八号，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我一向不是个喜欢玩得太过火的人，总觉得生日的意义在於接收大家的祝福而不是放肆庆祝；不过语悠就不一样了，她是典型的人来疯，总是团体里最能炒热气氛的那个。在我学会开车後，语悠更是变本加厉，反正我几乎不碰酒，她喝挂了的话我来开车就好，这种聚会时她总是喝得尽兴，醉得一蹋糊涂。
「吼，你真是的……」下车之後，我对着醉到挂在我身上的语悠抱怨了一句，使力把她扛回家。
抵达家中，我打开关了一整天的手机，习惯性地先确认Line的群组讯息，幸好，没什麽特别的事。从大一就在这个连锁速食店工作，待了将近七年了；在两年多前升上襄理之後，日子更是忙碌、上班总是超时，休假也休得不安心，随时得待命，很怕店里又出状况。幸好我们店里的工作夥伴人都不错，和我认识多年的经理也一直很照顾我，知道我要去庆生，告诉我可以好好放假没关系，才能换来一天自在的休假日。
就在我想回覆群组讯息里同事的祝福时，忽然有简讯传了进来。有人在我关机的时候打给我，而且是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无法否认，尽管我们已经分开这麽多年了、尽管知道你不会有我的手机号码，每当手机显示陌生的门号来电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你找上我了？
战战兢兢地回拨，电话接通，传进耳里的是一个听来有些熟悉的女声，「喂？你是忻忻吗？」
「我是。呃、请问你是谁？」我这麽问。
而她报出来的名字，让我傻了好几秒後才回应：「……你怎麽会打来啊？」
「嗯……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还有，那个……你最近有空吗？我想约你吃饭。」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近期休假的时间，迅速和她约好日期。
没几天之後，我推开她指定的咖啡厅的大门。正值下午茶时段，里头人数不算少，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我已经好几年没想起，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上一面的女孩。
「忻忻，我在这里。」她也发现我的存在，对我挥挥手，展开笑颜。
我走到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头发蛮好看的。」这是我的第一句话。
她弄了个跟SHERO那张专辑里面的Ella的头很像的发型，看起来挺可爱。
「真的吗？我才觉得你变漂亮了，也比较会打扮了。」
「啊……」我不知道该回什麽，最後只回了两个字，「是哦。」
而後我们就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各自看着眼前的菜单。
在那通电话以前，我想我们就算在街头偶遇，也会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吧，可我们现在居然相安无事地面对面坐着，甚至打算一起用餐，感觉还真不可思议。
我画完单子後，她接过去，「我拿去就好。」
这麽说完，她站起身往柜台走去，而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她走回来以後，见我笑嘻嘻的模样，不解地问：「你在笑什麽？」
「永远一百五十公分的小依，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长高啊。」我忍着笑，念出记忆里的台词。
然後她也笑了，「你居然还记得。」
我有些怀疑，「你真的知道我在说什麽吗？」
「当然知道啊，你这个幼稚鬼巨无霸。」
她这麽说完，我们笑得更开心了。
那是我们共同的回忆。
「生日快乐，献给永远一百五十公分的小依！都好几个月过去了，你怎麽还是没有长高啊。」
高一下，王昀依的生日，她收到四张以这句话为开头的卡片，哭笑不得。
而这话後来成了我们那群小女生之间玩不腻的游戏，无时无刻，只要心血来潮，「小依，都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你怎麽还是没有长高啊？」
我们总是这麽逗她，现在想想也不知道到底好笑在哪，可我们几个人总会为这话笑得东倒西歪，然後小依会刻意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回我们：「吵死了，你们这群幼稚鬼巨无霸！」
在那充满回忆的对话展开之後，我们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相处的感觉变得自然许多，随意聊着天；我讲了好多我在餐饮业遇到的各种奇人异事，她则聊着她开这间咖啡厅的故事，和班上几个同学的近况。
「……对了，讲到婷婷，你的号码我是跟她要的，不然还真不知道怎麽找你的说。」她这麽说，又拿起马克杯啜饮一口。
婷婷是我们那五个女生里的一个，和我读同间大学，她能有管道取得我的电话号码我并不意外，我比较意外的是，「欸，小依。」
「嗯？」
「你……怎麽会突然想找我啊？」犹豫了几秒，我还是问了。
虽然此时的我们聊得很愉快，我其实不想翻旧帐、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老同学叙旧，可我明白，她和我都不可能忘记，当年离开高中时，我们的关系几乎跟仇人没两样。
她放下杯子，对着我摊开五指，笑容显得有些羞涩：「我快结婚了。」
我看着她无名指上的光芒，笑了笑。
「我有发现哦，你的戒指超级显眼的。你该不会是特地约我出来要给我红色炸弹吧？」
「……不是。」她说，闭起眼睛吸了一大口气後，再睁开眼，表情变得很正经，「其实，我是想跟你道歉。我已经想很久了，只是我没办法鼓起勇气……如果不是她一直劝我，劝我为年轻时候不成熟的自己负起责任，我真的不敢……」
她突然开启这个话题，我的脸上本来还挂着祝福的笑，一瞬间就僵住了；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我不晓得自己该有什麽反应才对，只是沉默着。
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对不起，我真的觉得，我以前对你太过分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好好地、亲口跟你说声抱歉。真的，对不起。」
我看着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只是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些，「为什麽？」
「什麽东西为什麽？」我的问题似乎让她有些困惑。
「为什麽就那麽讨厌我？我真的不懂，那个时候，我到底做错什麽了？」
来赴约前我就想过，她这次见面也许是要和我道歉吧？而我之所以赴约，也就只是想要个答案。
都已经过了好多年了啊，我早就不怨她了，只是偶尔，在和语悠谈起高中的岁月时，我仍会有些感叹也有些心酸，我始终不明白，我和小依的关系，曾经就像我和现在的语悠一样亲密，为什麽那样的我们，会走到互相敌视的地步？
而她的答案让我瞪大眼睛，她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啊？」
她看到我这个反应，噗哧一笑。
「你吓一跳齁？别紧张，都是过去的事了啦。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
小依说，在我跟你离开、选择丢下小依她们四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觉得很愤怒也很受伤，可当时的她没意识到，原来那种情绪是出於她喜欢我、所以她忌妒；她问过其他三个人，没人能理解她，可她确实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她说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得那麽恶毒，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她说她一直以为，只要全班的人都不理我，我就会因为害怕而跟你断绝来往了……她讲了好多好多，她甚至还说，她好像一直都喜欢我，直到大一下，她遇见她现在的女友，才渐渐放下。刚上大学的时候，她还会一直跟婷婷打探我的消息，婷婷总觉得很困惑，「小依你真的好奇怪哦，你不是很讨厌她吗？怎麽老是问她的事啊？」
小依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样，直到被她的女友点醒，她才明白，原来她不是讨厌我，只是太喜欢我了，喜欢到不能接受我选择站在别人那边、选择和别人好。
「把一切都说出来真好，这也算了给我那这麽多年的暗恋一个交代了。」她说，嘻皮笑脸的，一点都没有「告白」该有的严肃。
「你主要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跟我道歉吧。」我听到她这话，觉得有点无奈。
她吐舌做了个鬼脸，「被你发现了。」
……真是的。
在这之後，我们还聊了一下她和她女朋友的事，还有她们那个未来将会举办的、尽管没有法律效力但还是会请客的婚宴，直到她的电话响起。
那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让人好生羡慕。
挂掉电话以後，她说：「我女朋友来找我了，她车子已经在巷口等我了。」
我点点头，「好，那你赶快去找她吧。记得要给我喜帖哦。」
「对了！」她已经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之後又回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抬起头，「嗯？」
「你跟陈念薇现在还在一起吗？」
她一脸好奇地问了，而我怔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听见你的名字了，或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能听见「你」、「陈念薇」、「在一起」，这几个字摆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句子，她问完那句话後，我就这麽傻了好一会儿。
「忻忻？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麽会有这种误解，但我知道我应该要澄清，毕竟这事关你的名誉，「我们……」
我们没有在一起过。我应该要这样说的，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很难亲口承认，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算，顶多能说是好朋友罢了。
我只是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然後说：「我们……已经没有连络了。」
「……对不起喔。」她笑得有些抱歉，拍了拍我的头，就像我们曾经要好的那段时间一样，「嗯……那我要先走了，你不要难过了哦。掰掰哦。」
「掰掰……」
她走了，而我一直在放空，直到Line的提示音响起，才回过神。
「对不起哦，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读了她的讯息，想了好久才打出这一行字：「你为什麽会认为我们两个有在一起？」
我没能把话讲得很明白，可她却也看懂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之前没有在一起吗？」
「嗯。」
「原来哦！吓死我了啦！我还想说你该不会是最近刚失恋，我还这麽白目。」
我看着她这行字，不知道该怎麽纠正才好。还真的是失恋啊我，可又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失恋，也不是最近的事……算了，这也不一定要告诉她……
我这麽想，於是我只是又问了一次，「那你到底为什麽会觉得我们在一起？」
然後她已读。我以为她已经没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可一会儿後她又传了一条好长的讯息过来。
我看完她打的东西，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只是回了个「你也打太多了吧」，就把话题给转开。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乱纷纷的。
我完全不记得小依说的那件事，因为我根本不晓得你曾经为了我这样做过……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我坐起来开了灯，数不清第几次了，我又读了一次那段话。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可是我印象超深刻的。你高二生日那天我们不是在教室大吵一架吗，还被叫去找老师。放学的时候，我正在收东西，就有人说陈念薇在门口等我。我一靠近她，她就把我拉到没有人的地方，脸超臭的。我那时候被吓坏了，一直觉得她一定是找人要来打我了，结果她居然不知道我们中午发生的事情，只是问我，我到底对你做了什麽。我不敢讲，我只是说『又不关你的事』，她听我这样说飙了几句脏话，我又以为我要被打了，结果还是没有，她只是说，『你他妈最好给我小心一点，不要真的以为我不敢做什麽。』然後就走了。後来我又听说你住进去她家，那时候真的觉得她干嘛对你这麽好啊，大学之後，我跟我女朋友讲到这件事，她才跟我说，你们两个应该是一对。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因为你们两个真的好得太夸张了嘛。」
正当我还在看的时候，她又忽然传了一则讯息来。
「今天真的谢谢你。想连络你很久了，一直以为这很难，没想到其实很简单。虽然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还是很想念我们当年的友情。不管怎样，能和你重新连络上，我真的很开心。希望你也能早日找到属於你的幸福，晚安。」
然後又多了一句。「吓我一跳，你也太快已读了吧。」
我想像她的反应，笑了一下，然後回她：「呵呵，吓死你啦！我也很开心。晚安哦。」
她没有再打字了，应该去睡了吧，而我还是让画面停在我们的对话。
「想连络你很久了，一直以为这很难，没想到其实很简单。」
念了一遍那行字，如往常每个失眠的夜，我又想起你来，只是这一次，我开始怀疑起自己──如果连小依都能跟我重修旧好的话，那你跟我呢？已经好多年了啊，我始终没能忘记你，无论我有没有和你连络，我都没能将你放下；一直很想知道你的近况，就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能加减得知你的消息也好……尽管如此，这些年来我却一直坚持压抑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麽？
也许，就像我早已原谅小依一样，你也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非得要我离开你的世界了……
也许我们……
退出我和小依的对话框视窗，我键入从未被加到新手机的通讯录中，却始终忘不掉的十个数字。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碰了下萤幕上头的绿色话筒，电话通了，还没有变成空号。我无法推估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已经等到快要心死了，以为转进语音信箱的冰冷女声就要出现，电话却在这一刻被接通。
「喂。」
是你的声音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