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公寓内的照明似乎一直是如此。尽管晚归的人们於深夜甚至即将黎明时,才从电梯走向住屋,仍能让那盏悬於挑高天花板的日光灯照出一丝清爽;但也反而更突显此刻的幽静。
游律行走出电梯,皮鞋发出足音。
他提着公事包,和王炜铭分别後便没再穿回的西装外套则挂於左腕上,拿钥匙的那只手已经转动门锁。
应该解开的锁,竟发出一道异样声音。
但这种被束缚的错觉是什麽?
关上门了,仍隔不开寂寥。打开屋内的灯,才後知後觉望见沙发上满布资料,都快散成一地雪白纸片,似乎正受他遗忘冷落,但同时他又必须担心自己,就怕埋没在无法喘息的时间洪流中。
他一直没有正视过,屋里从什麽时候开始变样了。
本应整齐的客厅竟逐渐杂乱,茶几上几本无关工作的书籍更因为长久未碰,堆叠在一天又一天增加的工作资料夹下面。可是这些书的来历并不无关紧要。
「要是她还在,你们交往的日数,几天前也差不多满一年。」
王炜铭在离开咖啡厅前对他说。
然後,王炜铭继续开口。
「虽然不是很明白你说的『不正常生活』。可是你要是问我,我大概会用几个简单字词统括你近几个月的『正常生活』。」
他现在的生活,在朋友眼里是什麽样子?
「生活单调,定时定律,忙到累死不偿命。」王炜铭下结论。
有时候,事实或许比自以为的现实更加惊世骇俗。他醒过来了,用疲於奔命的荒唐来看待自认为正常其实非常不正常的生活,更不用说他还对某个人谈论自以为的大道理。
真正清醒,才发现自己不是不累。
游律行将西装外套搁於沙发椅背,敛了眼,右手立刻弄松领带,解开几颗衬衫钮扣。
好像光是这样单纯的动作,就能暂时卸下繁杂琐事,但是永远忙碌的思绪却放不下。
譬如某个人。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接到她报平安的电话。
他记起王炜铭离去时别有意涵补上一句:「真没想到,她的妹妹在年轻高中男生客群里似乎很受欢迎,男生们经常到店里买了一次又一次咖啡,偷偷商量送花。律行,你说,这些方法会不会成功追上?」
游律行不免怀疑好友近似於报告的意图,更难接受正在上演的荒谬戏码。
他望一眼墙上时钟,短针已抵至阿拉拍数字二的正上方。这钟相对於别有质感的外框,钟面其实非常简洁俐落,但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不简洁俐落。从裤袋拿出手机,他拨号给刘念琪。
拨後仅有等待的冗长嘟声,在这深夜的屋里特别清冷,特别刺耳。
他拿开原先附於耳边的手机,立刻切断电话,接着拨第二次。
她没有接,或者不想接。
答案不管是哪一个,他都不想通融,也不想接受。
究竟会跑去哪里。
他什麽也顾不上,迅速抓手机和车钥匙就迈开大步,打开大门下楼然後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当深蓝被月色映照成漆黑,挡风玻璃外不停转换风景,他不再想仅守的沉郁更多更多地叠进心里。
至少,刘念珍总是说很乖且极具信心的妹妹,绝对不会发生比进派出所喝茶更严重的意外。
「不要趁我不在偷偷欺负念琪,也不能因为别人而让她伤心。律行,我把念琪交给你了。」
交给他就可以?
当时刘念珍在简餐店外的阳光底下这样对他说,他其实不很在意,尽管严肃一点面对,也仅仅是送刘念琪回家这件事,可是却让现在的他,好像必须将这句话视为一辈子的承诺。
狭长单行道对面的旧公寓仍然笼罩在昏暗路灯下。游律行停住车子,昂脸望向五楼。
刘念琪家没有灯光。
他忙不迭下车,关上车门的力道有些大,发出幽静里除狗吠外的另一种巨声,既匆忙又慌张。
如果公寓一楼大门不是微微敞开,他大概连五楼也上不去,更乾脆一点甚至被隔绝门外。
「刘念琪。」
他喊。
按了门铃,听到啾啾叫声,然後,没了。他用手轻敲门板。
刘念珍究竟是怎麽对他说。记得去简餐店庆祝毕业那天,阳光非常灿烂,站进日光底下的刘念琪满脸疑惑,迎向他看去的平淡目光。当时他跟刘念珍妹妹隔着距离,耳边只能听到身前,刘念珍说的话。
「念琪是我放在手心上细细呵护的妹妹,保护和疼惜是应该的,何况大人当然不能玩弄比自己年轻而且涉世未深的小孩。如果你硬要说念琪是小孩子,那这一条界线说什麽也不能僭越,因为,这是保护小孩的大人应有的重责大任。」
刘念珍这麽说。
他於是这麽做。
做?
等不到回应的深夜竟是如此难静,他突然有种清醒过来的巨大觉悟。刘念琪打不打电话、开不开门都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而是──
「念琪。」
门终於缓缓从里头打开。
游律行心中某根拉紧的弦顿时松了。
站在门内的刘念琪顶着湿洒洒的发,用一条淡粉色长毛巾覆盖,宛若真真切切听到呼唤,那双大概是被腾腾热气氤氲过後的眼睛,不掩饰地静静凝睇他,看起来就像透着水气一样纯粹。她怔然过後的迷惑神情特别浓厚,好像在询问:是找我吗?游律行?
「关门。」他突然说。
刘念琪来不及意会,已一脸陷入绝境般按照指示乖乖关上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打开的门。但在他出口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沉默许多的声调竟然如此无法克制。
游律行垂低眼,拿开抵墙的手。
完全忽视不掉眼前聚集的那片橘红色云彩,距离太近,居然莫名火红,而且……烫人。
他不俐落地转身,立刻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