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息无,落血音无。
雪尽疏狂,血溅愤狂。
犹雪凛然,犹血颓然。
心止雪化,情忘血涸。
「生生……生生……」
如枯枝的手颤抖着不停抓向前方的黑暗,望不尽的混沌充斥,鼻尖阵阵传来腐臭腥味,如同身置烂肉软泥之中,步步艰辛难移。
「世世……世世……」
不断下陷的身子伫足不再向前。缓缓的,那双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似乎是有什麽温热的液体染湿了整张脸,张口伸出舌尖接下缓缓低落的不明……
「呕……咳、咳……咳呕……」
嘴里倏然被反然的味觉侵占,脱口而出的难受不禁使喉间乾哑。溢出的腥味扰乱了思考,只能任其更深陷其中无法回神……那是血的鲜味。
「谁来……呕……」无法歇息的狂颤,「救……救……」
「曲醉生,都几时了,你还在睡?」面戴泛着银光的面具半遮,唐卿单手持千机匣对准躺在床上的曲醉生,另手拿着颗果子咬着。「你再不起来,我可无法保证手不会抖,嗯?」
「唐……卿……?」小心翼翼的张开双眼,那红色的眼瞳暗沉,不确定的语气是还未从梦中脱逃而出。意识纷乱,他不顾一切的拨开唐卿的千机匣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
曲醉生这麽一抱,唐卿手上咬了半边的果子匡啷落地沾染了尘灰,很显然的是不能再吃了。
「……」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唐卿忍着想把曲醉生推开的冲动,湛蓝的眼望向一旁的窗棂。枝桠初露尖翠,一只莺鸟好奇的探望里头的他们,却殊不知两条相互缠绕的毒蛇在牠身後伺机而动。
一口而下。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是不变的定律。两蛇互相撕扯着那莺鸟的残屍,刹那间,四散的淡黄羽翼洒上腥红落入屋内。
「还好……还好……」曲醉生的身子依旧颤抖,他的声音孱弱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只在唐卿的面前出现,指关节泛白,他紧紧的抓住唐卿深蓝色的衣裳,他一身的淡紫如云彩般抹上蓝夜,披散在唐卿的身上。
唐卿皱起了眉头,近期越发严重的曲醉生令他有些许的担忧,当然,是些许而已。
「又做了?」
曲醉生轻微的点着头,轻语道:「味道更深……一样看不见东西……」
闻言,唐卿在曲醉生无法看见的时候,松开了深锁的的眉头,像是毫不在意般的轻松,毕竟已经是看过太多次曲醉生的这种状态,根本是习以为常,没什麽好担心紧张的。
在他和曲醉生逃到这里之前,那便是曲醉生会做那个梦的根源。他们逃离了苗疆来到了中原,终是为了躲避那备受世俗厌恶的地方以及身分。如今他们在这儿生活了也将近一年多了,但日趋严重的梦呓令曲醉生日益消瘦。
手覆上曲醉生的背脊,像是安抚般的轻抚。
「好了麽?」唐卿的声音清冷,让曲醉生的心有些发凉,「够了吧?」
「嗯……」恋恋不舍的松开双手,曲醉生的脸色略显病态的苍白,露出了一抹像是饮了胆汁的苦笑,「早安,唐卿。」
站起身,收回手上的千机匣,唐卿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果子,顿时汁水四溅,黏腻的气息弥漫在这沉闷的早晨。曲醉生抬头望了眼唐卿,那冰冷的眼神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也罢……唐卿一直都是如此,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早。」转过身,唐卿脚步无声息的走出了屋子,留下曲醉生一人在床上,不过步出前他回头道了一句:「你家那两条恶心的蛇又吃生食了。」
「……」曲醉生听到了呆了一下,却又马上反应过来,用着中气十足的声音朝窗外大喊:「我去!小青、小黄!你们给我滚进来!谁准你们吃生食了啊!」
两条一青一黄的蛇紧紧缠绕成车轮子的样子,古噜古噜的滚了进来。
「……」
能有点出息麽?好歹也是灵蛇。而後来离开床上的曲醉生没发现,他的床上多出了点点鲜红的晶莹……
「有刺客!」
「在那里!快追!」
夜深该是人静,可喧杂吵闹的呼喊四起,忽明忽灭的灯火闪烁,奔泄而过的流光倾淌,高悬的明月夺去了星子的璀璨,而人们却是覆去了她的美颜。
一个浮光掠影闪过一抹深蓝,藏进触手不及的黑暗之中,轻盈的步伐听不见脚步声,手上的千机匣上膛蓄势待发,等待转角逐渐接近的火光,准备一招追命勾走走其性命……
心神凝成一线,唐卿连口大气也不出。当对方的灯笼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手上的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一发追命稳稳的夺去……打在了对方的鞋尖,呃不……脚尖前……
「唐卿?」来的是曲醉生,他学着唐卿戴着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他的右半脸,手上的虫笛转着,似是轻松的样态让唐卿绷起的肩不禁松懈,「我说你也小心一点,射穿我了,你可会後悔死的吧?」
「早死早超生。」唐卿咋舌,收起千机匣望向上头的明月,只说了句冰冷的话语。
笑了笑,曲醉生光脚丫子如蜻蜓点水般的走到了唐卿身旁,一手递过去了杯热茶,「诺,下午的热茶。你上次去……藏剑山庄偷来的。」
「借。」小啜了一口,唐卿回道。一口吞下後,若有所思的看着杯中物。
「好好,是你向藏剑山庄借来的,行不?」曲醉生如铃般的轻笑着,一手指着那茶说:「我加了点别种茶叶,你喝的出来麽?」
「没研究。」将饮空的茶杯递还给曲醉生,唐卿坐下身子,拿掉了脸上的面具,半张有着狰狞伤疤贯穿左眼的脸出现在月光下。
「没研究就没研究吧……」收回茶杯的那刹那曲醉生的嘴角勾起一抹不为人知的诡笑。他望向唐卿的侧脸,总觉得有点不舍,「我说唐卿,这疤你不让我弄掉?总有一蛊可以克这奇毒的。」
「不。」拨开曲醉生快要伸过来抚摸的手,唐卿摇头拒绝。却在那一刻,他迅速的扑向曲醉生,将他压在自己的身下,一手迷神钉乾坤一掷正中方才曲醉生拐过来的那转角。一人中招的声音传来,接连的是更多人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该死。」一个千机变丢出设在转角,他上前装上了鬼斧神工後,马上捞起曲醉生的腰向後三跳,将曲醉生护在身後。
「你的面具!」曲醉生赶忙帮唐卿戴上了面具,毕竟唐门弟子在外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一旦看清了唐门弟子的真容,将会遭遇到不可预测的後果……当然那後果也无从得知。
来者势众,曲醉生的虫笛横在前头,唐卿千机匣上膛,他在曲醉生面前可不敢隐起身子,不然可能会出意外。
刀剑闪烁,月光被乌云遮去了容颜,四周的黑暗汹涌,吵闹的声响却硬生生的撕破了整夜的寂静,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短暂的安宁。
「啊——救命啊!」
「快破坏那个机关!」
第一波牺牲者出现了,可鬼斧神工维持的时限不长,很快的就会被闯过来。
「顾好自己。」不再说任何话语,唐卿在看到第一个人过来时,一发追命马上射出,然後迅速的摆下机关迎来第二、第三和那後面的一群人。
他身後的曲醉生吹响了虫笛,召来了一青一黄的灵蛇,「小青、小黄,去开荤吧。」然後又吹了几个诡谲的音调,一招百足让对方刚出现的一群人瞬间身中剧毒。
灵蛇上前撕咬着人身,下尾紧紧缠绕住其中一人的脖颈直至那人面色发紫发黑才松开继续找下个人,而上身则张开有着剧毒獠牙的嘴,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咬到下一个人的身上。
唐卿一发夺魄箭又取走一人的性命,看着对面瞬间射来的千箭万刃,抓起曲醉生的手一踏鸟翔碧空,躲掉了那些攻击,在空中踩了一层空气,身後的曲醉生虫笛高鸣,召来碧蝶拉着唐卿轻踩在上头。
「好险……」曲醉生抹去额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正要再说些什麽时,身形虚晃了两下,他们脚下踩的碧蝶倏然破裂成碎片,来的及反应的唐卿往上一跳,一手抓向曲醉生时,却不禁失手没抓住,望着像是失去意识的曲醉生摔落到下方刀剑之中。
「醉生!」唐卿赶忙向下追去,但鲜红绽放在他他眼前,溅出的腥红点点,却又掺杂着滴滴晶莹,那染上月色的色彩模糊了他的理性,暴雨梨花针如雨般的洒落,找到在人群之中的千机变,又将怀中剩余的鬼斧神工弹药塞进去,接着一夺魄一追命,一缕一缕的贱命搜括,直到最後精疲力竭才终结了所有人的性命。
唐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生死不明的曲醉生,「醉生……!?」当他看到的时候,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禁後退了几步後,不稳的跌坐在血池之中。
曲醉生的身上布满了血迹,但令唐卿讶异的是那每个伤口流出来的血液,全部都化作了剔透的蝶型红水晶,每只红蝶栩栩如生,像是要朝空翩翩飞舞而去般,又像是静静的停在曲醉生身上歇息般,这样的景态另唐卿迟迟不敢上前。
想到得确认曲醉生的死活,唐卿还是坚定的站起身,向前去拨开了那些红蝶,手指探到曲醉生的鼻前……还有微弱的鼻息。
「没事的……」这是自从他带着曲醉生离开苗疆之後,再次涌上的紧张感,他小心翼翼的抱起曲醉生,朝着他们的房子的方向离去。
早知如此,便不出罢。
岁月的沉重,他们是奔逃的亡徒。
在五仙教和唐家堡,他们已被除名除籍。
他们不属於任何一个门派和地方,他们属於彼此。
幽幽五毒,周围丛林环绕;溪水潺潺,流淌绿意盎然。
「你是谁?」身着深紫色衣裳的男孩,在差点踩到拖在地面上的稀少布料後,看到他面前出现了一位一身紧身蓝衣的面瘫小孩,对方一看就比他小很多,脸上还带着一副不符合对方脸蛋大小的面具。
「……卿。」对方张开那小口小声的道。
「啊?你再说一次。」曲醉生上前把笛子横在前方做着预备动作,却赫然发现自己只能维持这个动作僵在那儿无法动弹。「这、这是!?」
「机关。」抱起从他一旁出现的机关小猪,唐卿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唐卿,我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唐卿的笑容……尽管充满鄙视。
「欸唐卿!你看看我刚采的草,你说这是什麽?」
在苍山洱海,曲醉生满脸泥巴,手握着一束草,兴高采烈的冲向坐在一旁石头上把玩机关小猪的唐卿。
唐卿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後又低头继续玩着把机关小猪推下石头的游戏,「送狗的。」
「啊?」曲醉生呆愣了一会,「什麽送狗的?」
「嗤……」唐卿掩嘴而笑,他站起身走到曲醉生的身旁,指着他手中的草说:「你听错了。这是皇竹草,拿来喂食上等良驹的。」
「原来是马草啊……」他将皇竹草放到自己身後背着的竹篓,「最近马草价格不错,我们采个一筐去天策府卖吧?或许啊……」
曲醉生话还没说完,唐卿就一手按过曲醉生的头,薄唇抵了上去,「不准去。」
说完,他转身回到石头上,继续玩着他的机关小猪。
「……欸!?」後知後觉的曲醉生满脸通红,连他的耳朵也染上了红晕,像是个发烧人般的,浑身滚烫烫的。
那年,曲醉生正值弱冠。
幽暗的地狱——这是对这里的称呼。
这里没有任何的光线,有的,也只是不断传来他剧痛以及哀号。他的声音乾哑,因为他已经嘶吼不出任何的声响。他的四肢如同残废般的一动也无法动,那早已被抽出来筋骨的痛楚令他无法动弹,就如同被刀深深刺入心脏的瞬间传来的感触一样……
那还不如一刀毙命。
这是曲醉生心想的。他被误会以毒蛊杀害全师门,上至师祖,下至徒孙……可他却是清白的,做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一位杀手。但是,众人的指尖全指向他,只因为他是全师门唯一幸存者。惨不人道的对待令他心生厌倦,好几次的咬舌自尽都被阻止或救回来了,彷佛天在跟他说他命不该绝。
「不是……我……咳咳……」曲醉生尽自己最後的一丝清明,朝着那细微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说着,「咳……是他……是他……不是……我……」
「我知道。」
深沉的声音传来,曲醉生感到的是被抱个满怀,很轻的,很温柔的,被抱住……
「对不起,是我……」
距离曲醉生上次清醒的时间已经过了七日。
唐卿坐在床边用着身上的小刃削着果子,然後轻轻的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冰冷的神情望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他,唐卿好几次伸出的双手握在曲醉生的颈子上,却总是无法真的将双手缩紧……
直至现在,曲醉生的伤口不管他怎麽做,永远都无法痊癒,甚至一直流出并且凝结成蝶型的结晶,而且……每个他都保留下来放在床头上,衬托上曲醉生病态的脸色,更显的妖异。
「哦……是诡症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唐卿马上一个化血标丢了出去,他望向那头,有个一头白发的道长身着红衣站在那里,「谁?」
「哎呀,别这麽凶嘛,人家会害怕哒!我是想问你,你想救他麽?」道长其他话都没说,就只是指着曲醉生问,疯疯癫癫的样子令唐卿不敢松下警戒。
「怎麽救?」拿出千机匣,唐卿直指着道长,就算对方不说,他也要威胁着让对方说出来,如果威胁不行,他有的是其他手段。
「好嘛,这个傻孩子,放下你家的宝贝弩,听我说啊!」道长手随意的握着他的剑,头上的恨天高一抖一抖的,真的让唐卿无法完全相信对方,「吃下去就行了,那个蝴蝶,吃一只下去就可以救了,尤其是要刚好在那个刚成形的时候最佳。」
「吃下去……是麽?」唐卿握紧了拳头,拿起床头上的一只红蝶,张开嘴果断的吃了下去。「这样就行了麽?」
当他转过头去望向道长时,却赫然发现道长已经消失了,外头的两条蛇还相依相偎的在树头上睡觉,彷佛方才连个人都没出现过。
「醉生……」当作自己幻想了,唐卿手颤抖的抚着曲醉生的脸庞,俯身温柔的在曲醉生的额上轻落一吻,「为了你,纵使要遭千刀万剐,我也愿意。」
直起身,窗外薄日沉绦,余晖散落一地的碎片,一朵又一朵妖艳的彼岸花从唐卿的背後倏然绽放出它最美的色彩,彷若坠入人间的神仙妖异的不若真实。
「哈……哈……」沉重的喘息,头晕目眩令他湛蓝的双眼模糊,瞬间苍白枯老的手伸向前,无力的覆在曲醉生的手背上,他是想要紧紧的握住,然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
而床上的曲醉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恢复以往的红润,那双长长的睫毛轻颤,相似随时都要清醒过来般。
红蝶开始粉碎,窗外吹来了一缕清风,房内的碎红纷纷飞起,如洒落的红色星子,闪烁在整个屋内。
「曲……醉生……」没得看到曲醉生醒过来,唐卿手上绽放出最後一朵红色石蒜……
「唐卿……?」
「生生……生生……世世……世世……」虫笛高鸣,紫光刹现。
「一蛊凤凰,三生缘情……」吹着虫笛的嘴边一丝腥红缓缓留下。
「一情涅盘,亡者复生。」
那年,他华发纷飞。
那日,他容颜苍老。
那刻,他以生结愿。
「醉生……」
他,露出了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