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懂蔺小直微微眯起的眼眸里、稍纵即逝的光芒概括了何种涵义,黎青也不去追究。轻瞥过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像极主人耿直的性子,不谙转弯,接着以铿锵有力的音调、一针见血地陈述道:「你是个伪善者,蔺小直。」信心十足的语气,有再肯定不过的意味。
「哦?」显然这句评论勾起了他的兴趣,比先前黎青直言不讳的举动更使人倍感惊奇。坐正身子,蔺小直准备洗耳恭听他的发现与论调,「不曾有人这麽形容我呢,好个严厉的指控。」
「那是他们都被你的外表骗了。」黎青不留情面地揭穿──简单来讲,他根本是表里不一的人。
企图用无暇的形象和交际手段去欺蒙世人,也许背後才在暗自嘲笑他们的愚昧跟无知。
除了「伪善」,黎青想不出更巧妙的形容词了。
「怎麽说?」挑高的眉头显出他的盎然兴致,「从哪里看的出来吗?」
这句话有语病!他惊觉,蔺小直并没有否认。
「笑……」迟了一会儿,黎青才犹如豁出去般,全盘托出,「……眼睛里,看不到。」每次面对他总觉得少了些什麽,直至现在,所有的疑点顿时获得解答。
「是吗……」凝注於黎青身上的视线逐渐转为深沉。
开车中的人趁隙赏他一记「你自己心里有数」的讪然眼神。
「唉,那就是要我承认罗?想别对号入座都不行。」大叹一口气,蔺小直无奈地摊摊手,「还以为从此会跟这词绝缘了,竟然有人再提到它。」
又一个语病。黎青轻拧着眉。之前也曾经有谁指认出他的「真面目」吗?
「原来有人仍不盲目呀。」半嘲弄、半认真的口吻,等於把话题带往一个明白、无隐蔽的境地,他不要再继续跟蔺小直装傻下去了。
和他斗智、耍心机、逞口舌之快,黎青完全没把握可以占上风。
「当然啦,你不就是。」他眨眨眼。
更正,他想快刀斩乱麻必须对方肯配合,蔺小直绝非一个好的合作者。「……你家在哪里?」静默一阵子後,黎青开口的问句已经脱离先前踩在他极限边缘的话题。
在抉择方向的十字路口,偏去一方即错了正确的路线。在不知道准确的方位前,他率先询问纳凉一旁的蔺小直──他好像考虑了片刻才快速地指出方向。
「然後呢?」总不能叫他漫无目标地开吧,为什麽他觉得这条路线距离市区愈来愈远?「你不是住医院附近吗?」
「对啊。」回答的人一派轻松。
「你确定方向没错?」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没错呀。」理所当然的语气补充着:「谁跟你说要回去了。」
「不回去?」黎青霎时愣住,「那要去哪里?」他直觉反问,操控方向盘的手停顿一下。
蔺小直露出淡淡的笑容,「去海边。」淡然、浅柔的音调,几乎让黎青以为仓皇一瞥的笑颜仅是心理作祟产生的幻觉。
好半天後他才找回失去的声音:「半夜两点多……要去海边?」有没有搞错!
真不晓得他们是来看海,还是被海看。
略微不自在地拉拉借穿在身上的薄外套,黎青忍不住翻翻白眼──他干嘛顺着蔺小直这样疯狂的提议呢?凌晨两点,别说正常人,换作平时维持顺利作息的自己,早经过好几个睡眠周期了,哪会有闲情逸致跟人并肩坐在堤防上,欣赏乌漆妈黑的海景。
前提要在分的出海与天空的界线之下。他感受到的只有眼前的一片黑,及初冬的些许凉意。
「太冷的话把拉链拉上吧。」见他无意识瑟缩身子的模样,蔺小直直接提醒,「晚上的风强多了。」轻轻扳过黎青僵硬的躯体、双手移开他环在胸前增加体温的手臂,在黎青来不及反应时,他俐落地替他拉上拉链。
「当医生的人还不懂得照顾自己,」把眼前的人儿包得密不通风後,蔺小直若有似无地笑谑,「这样面对病人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虽然是短暂的肢体碰触、一时体贴的举动,黎青眼里看起来却成了慢动作播放的行为──他错愕的视线扫过蔺小直毫无预警、忽然缩短彼此间距的身躯,停落在他半垂下眼帘的眸子、斜侧着的脸庞,再向下移滑至他露在空气中的颈项,经过他有型的穿着,最後终留在施予服务的那双手上。
说不来的,黎青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该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即使发生於朋友间亦不足为奇,然而同样的模式套用到蔺小直身上,似乎总有什麽地方不一样……莫非他习惯带含优雅的姿态,冥冥中漾发一股眩人的魅力吗?让人移不开双眼……
从他修长的手指、随着指节的灵动,彷佛跟着拨动了心中的某些东西,引发淡淡的涟漪,打乱掉自始努力自我建设的平静。
「别怕把药水味沾到我麽外套,医师,」彷佛没察觉黎青刹那的闪神,蔺小直一迳笑称:「我不排斥这种味道。」
语毕,像要证明般,他猝不及防地凑近黎青,朝他肩窝的高度、认真地闻了闻。
太过靠近的距离,他几乎可以嗅察蔺小直发梢飘拂的香味……「你做什麽──」几乎来不及思考、怔忡了半晌,黎青推开近在咫尺的他──然後接踵而致一些连锁的效应。
突如其来的冲力让两个原本并肩斜侧的人往相反的方向倾倒,黎青忘记控制的力道叫蔺小直顿了一下、瞬间诧异地瞪大双目;而他自己则因反作用力加上下意识朝後方闪躲的举动,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唉呀!」微微吃痛地缩回手,藉由薄弱的月光照射,映出了右手掌上一个浅红凹陷的印子。
不待他开口,「你做什麽突然推开我?」吓一跳的蔺小直倒率先发难。
「谁叫你一声不响地就靠过来了!」这算正常反应吧。繁杂的思绪纠结着一堆解不开的谜题,每一道当中又包裹着另一个更错综的谜象,黎青不喜欢这样抓不住的飘忽感。强迫自己忘却心头的疙瘩,他揉揉因支撑身子而和地面小石头「相亲相爱」留下痕迹的掌心。
「我看看。」蔺小直二话不说地抓过他的手,仔细端详半天,「幸好没受伤。不过,你这将来要当医生的,还怕别人靠近吗?」哪位医者可以不经过或多或少的触诊来针对症状下疾病的诊断?黎青的反应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些。确定他没什麽大碍後,蔺小直似乎颇有微词。
瞧见他一刹那间改变的脸色,黎青意外原来他也有如此「人性化」的时刻,但来不及庆贺这宝贵的发现,他慌忙地抽回被握住的那只手,「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情况。」
「是吗?」扬高的唇边有一丝怀疑。
「废话,至少他们是我主动去碰,不像你……」辩解的音量愈来愈小。
「不像我?」蔺小直微眯起眼,直勾地望向黎青嗫嚅的尴尬表情。
和病人间无可避免的碰触至少是可以预料的,不像蔺小直总有太多预期外的言行举止,且不知是否为他的多心,某些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蔺小直的举手头足中隐隐约约带了点……情色的味道,好像在诱惑对方一样。其实依他的外型配合一副优质、慵懒的嗓音语调,听起来就犹如情人在耳畔柔声低语……极具惑魅的本钱──这麽说也许不公平:倘若再添些有意、无心的肢体行为,便够让人陷入一种迷乱的错觉了。
黎青实在不愿去承认当蔺小直接近他时,前前後後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体内跳动的强烈频率、还有忘记持续的呼吸……每一个异常的徵兆都像在耀扬它们的存在,彰显他刻意忽略的不在乎。「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吗!」没好气地咕哝着。
好突然的罪名啊……黑亮的眸子在眼眶机伶地转了一圈,不消多久他即明白黎青所云何事。「你说架音?」在PUB里争执的慌乱之际,杨架音曾气恼地不顾一切吻了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黎青第一次亲眼目睹两个男人接吻吧,又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
关於此点他非得澄清不可。「医师,你不会以为我跟每个人都能如此吧?」天地良心,同性恋仅代表他对同性有兴趣、不排斥「进一步」的接触,并非每位同性恋者一定滥情好吗,这是偏见。
即使他出入的场合在黎青眼里解读起来,着实构不上优良的边缘,社会上又时有耳闻同性恋者引发的负面消息──但,他是有选择的。正确的说法该换成:同性恋也是会选择的,可能比异性恋者更挑剔也说不定。黎青的观念明显有些微的谬误。
斜睨着他,黎青秀气的脸庞仍挂满怀疑。「你自己心里有数……况且对方看起来那麽年轻。」莫非蔺小直欣赏像杨架音那种类型的「男孩」?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身旁的人,怎麽都联想不到蔺小直具有这样特殊的品味。
「我说,医师……你以为架音几岁?」难不成他觉得他诱拐未成年少男啊。蔺小直不禁失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拥有一张太过女孩子气的娃娃脸跟不够标准的身高让杨架音看来较实际年龄稚嫩许多,属他的大忌。假使他知晓「情敌」黎青亦误触了此项忌讳,怕只会怒上加怒……思及他可能产生的反应,蔺小直很坏心地偷偷窃笑。
「不会吧!」那个人怎麽看都不像……「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几岁?」警戒的防卫霎时堆起。
「我厉害呀。」唇线上扬的弧度逐渐扩大,勾勒出一抹极为蓄意的笑容。
「才怪,这谁都会算。」黎青吐他槽。高中毕业外加医学院七年,若中间皆顺利升级且联考一次上榜的话……推敲下来,不难猜测他的年纪──装什麽神秘,真讨厌的调调。
「那你还问。」他耸耸肩。
「不公平,你多大?」每此均由自己单方面曝光在他面前,黎青开始懂得适时挣取一些权益。
「老你两岁罗。」这一次蔺小直倒很坦白。
「你二十六?」
「原来你二十四呀。」他面露贼笑。
该死,上当了!心中警铃响得太慢,黎青惊觉不对的时候,嘴巴已经快一步泄了底,「狡猾的家伙!」他恼恨地低咒。「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啊?」不甘心又让他耍着玩,黎青警告地白了蔺小直一眼,要他适可而止地收敛略显放肆的笑声。
「就是知道,所以才告诉你。」只不过多拐个弯,别计较了,纯属个人的坏习惯而已。「用不着看得那麽认真,结果一样的。」
既然结果相同,做什麽拐弯抹脚,弄得迂回不明!黎青实在不能理解此种模式的思考,也无法认同──在他来讲,好比光要打开一扇门,必须先麻烦地解开一道道锁匙似的,徒虚耗人力和脑细胞。「你以为大家都像你吗?」
「这你有所不知,我做每件事情都很认真的。」向後倾着身子,两只手撑在地面平衡住上半身的重量,他半仰高头、垂下眼帘,闲适的模样像用全副心神在感觉着大自然的节奏──迎面的冬风、远处的浪潮声,以及一阵阵扑鼻的海水味,将它们的特色融入每一条神经血脉中,幻化成可以感受的知觉。
他也拥有这样的表情……等不到蔺小直续接的辩解,黎青疑惑地抬起头,恰巧捕捉了他毫无防备的一刻。
「倒是你,医师,」不知是否感觉到他投注过来的光芒,蔺小直泛着浅笑,「你把每件事情都看得太严肃了。」然後,他张开眼,反於往常慵懒的姿态,凌厉的视线攫住黎青躲避不及的目光。
「我……」他顿而无言。
「没见过你笑呢,」他学他一张绷紧的脸,「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真糟蹋了俊俏的脸孔。你的脸部细胞八成常常在呐喊着──『我要自由』,可惜它们的主人始终没听见这个需求。」
「你!」难得他也会一连串长篇大论地发言,但其中的内容却不太讨喜──黎青根本觉得蔺小直在揶揄自己。「不用你多管闲事!」他气愤地自堤防上起身。
什麽俊俏、什麽糟蹋,他笑不笑关他什麽事!没机会觑见蔺小直眸底一瞬的精光,黎青忿然走离,不管到哪里,总之,别靠这个人太近就好。
他今天、不,正确时间为昨晚,所作的抉择绝对是个错误。
结果不仅疑惑未澄清、又衍生出更多的疑问,姑且不论这些,最令他没办法接受的是:莫名其妙多了数小时的相处时间,得以亲睹蔺小直其它面貌,他很不愿意坦承──自己居然滋生了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念头。
谜般的男人,带着牲畜无害的笑容留连於堕落浮糜的声光场所,偏偏本身又一副旁观者的超然模样,彷佛冷眼睥睨着沉溺在其中的人们丑陋的百态。
黎青确信,蔺小直的确会不若外在表现的那样轻佻、开朗,因为他太容易将笑意展露,才易误导人的认知。而真实的他,所谓「认真」的他,有几个人认识?
是他口中那位、之前也曾指出他笑得虚伪的人士吗?还是跟他闹分手的杨架音?
不管如何,用笑容当武器的他没资格批判别人不懂笑──他硬是压下对蔺小直油生的兴趣,好似内心有股恐惧盘旋,他怕有天……自己会和杨架音的角色调换。
即使是「朋友」方面的认识慾望也该避免的,蔺小直……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