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你知道吗,」走在黎青前方几步距离的蔺小直开口轻轻说着,「其实,我不是那麽爱海。」
黎青露出诧异的神情,凝视着对方的背影。
「我妈和樊修的爸爸是在海边认识的,樊修小时後也会来海边玩,所以他们对海的记忆应该比较深刻,相较之下,我倒没太大的感觉。」海充其量只给他一种……近乎毁灭的印象。
黎青有注意到他始终用「樊修的爸爸」来称呼继父。
「你们……感情不好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脑中忍不住浮现出许多电视剧中所演的、小孩被继父母虐待的各种画面。
「不是你想的那样。」知道他联想到了什麽,蔺小直不禁一笑,接着澄清,「所以你不用感到抱歉,因为我自己也没办法理解。」
「你……不会有遗憾?」海边那一幕在他脑中刻划着深刻的残像──是蔺小直缺乏悲伤的面孔,异常平静、淡然。
「我最大的遗憾,」他笑道,「是在某一个时间、那时,没有去握住一个人的手。」
「从此,再多的遗憾好像都微不足道了。」对方淡淡地轻述,犹如在形容天气般那样不以为意。黎青有种回到当天景象的错觉,而他同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的事情──悲伤的、愉快的,各种喜怒哀乐的复杂情感,彷佛都干扰不了此人。
即使如此,他依旧察觉其言下之意以外的语病。
换句话说,蔺小直并非不觉得遗憾或难过──对於自己的母亲最在乎的人或许不是自己、以及为何选在这种地方划下生命句点──有时候被巨大的悲伤包围之际,外来的其他刺激,相较之下就没那麽突显了。
他想传达的意思,是这样吗?
那、那位没能握住手的人,是谁?
黎青想问,最後仍是作罢。
「你家人……知道你的性向?」试着换个方相询问。
「嗯……我猜,应该都晓得吧。」樊修之前还曾到PUB来找他,不过因为未成年,被挡在入口不得其门而入。「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只是谁也没把话讲破而已。」然後活在猜测当中。
「我觉得我妈死前会执意要到海边,除了她跟樊修的爸爸是在这儿认识之外,另一方面也有要导我回『正途』的意味。」用这样的方式啊……让他介怀一辈子。
「怎麽说?」他不太明白。
蔺小直看了他一眼。
「因为她在这儿找到了『许愿』的对象。」像那首歌词里的意境、可以「一起慢慢变老」的人,「她应该也希望我像她一样吧。」许一个用一辈子时间才能完成的愿望,找个平凡的对象生活、相处,结婚生子,然後携手偕老。
只可惜他什麽都可以尝试,除了他们眼中合格的「平凡对象」,自己没办法达到这层面的标准──如果性别不在考虑范围内的话,或许勉强及格。
黎青看到他一样笑着叙述,扬起的唇缘带有些许自嘲的味道,这样的笑容、和之前的很像,有些虚幻,且没有温度。
他知道哪里突兀了。
蔺小直的态度始终冷静、抽离事物本体。
这类型的人不是太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就是陷得太深、看得太清。
而他属於哪一种?
「但……性向没办法说改就改。」黎青听懂了他的解释,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对方。
对於这种无法挽回和弥补的无奈,似乎只有当事人想通,才找得到情绪的出口──虽然他无从得知蔺小直的想法,不过用常理推断、应该或多或少都会觉得遗憾吧。
「嗯,我知道。」蔺小直颔首,微偏着头笑着,「医师,你也知道。」
停顿了片刻,「或许樊修会知道,」毕竟网路资讯发达,随便搜寻一下就有很多相关资讯,「樊修的爸爸,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但,我妈不知道。」而她在这样的状态下过世,离去前还盼望他回归「正途」。
黎青好半天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往海潮的方向逐渐接近。
「所以,我不爱海。」他的声音很好听、语调不急不徐,形成一股特殊的风格韵味,听起来很舒服。
轻柔的口吻,好似在做无声的控诉。
拂面而过的海风低吟悲鸣。
白色浪花拍打在沙滩,奏出忧伤的乐章。
黎青凝视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突然很想冲上前、紧紧地抱住对方。
※
樊修开始找黎青谘询课业上的问题,在指示下、他学会去大学附属的医学图书馆等他。黎青的生活一样忙碌,不过仍尽量挤出时间帮忙对方复习功课,且遵守诺言,每当和樊修敲定见面时间之後,会另外告知蔺小直。
然而或许对方同样忙碌,并没有出现诸如一开始所猜测的、前来抓人回去的动作,通常他会用简讯回覆「知道了」等简单的字眼,再无进一步的举动。
「樊修,你最近有跟你哥哥连络吗?」偶尔他忍不住询问蔺小直的弟弟,虽然他多半也会露出一知半解的疑惑表情回应。
「我很久没找他了耶。」为了转班跟转换组别,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要应付落後的课业进度,压根分身乏术去顾及其他事情──所谓的「事情」,包括同母异父的哥哥。
樊修埋首於练习题课本中,许久抬头一望,看到黎青依旧一脸迟疑、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思索了片刻後不禁扬起一道促狭的笑容:「怎麽,你想念他?」对於哥哥直呼名讳的樊修,称呼黎青时後面会多个称谓,被黎青告诫不要用「医师」来喊自己後,妥协下来的结果,他直接叫他「黎青哥」,「想他就直接打电话给他嘛,你们不是住得近吗?」干嘛那麽避俗?
年轻人的思考逻辑直来直往,无法体会成年男子的顾忌。
「我们没有住得近。」黎青下意识反驳。事实上他根本不清楚蔺小直住哪里。
「至少比我近啊。」樊修耸耸肩,「都在同一县市不是吗?而且我记得小直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他指出黎青不知道的事情,顺便出卖情报,「就算住在不同县市又怎样,杨架音都会跑来找他了。」讲到不喜欢的人,他直率地露出苦瓜脸。
「你说他……男朋友?」黎青一愣,想起那张清秀的脸孔。
「是『前男友』!」撇撇嘴,他纠正,「小直跟他分手了啦!」看来他终於相信这两人真的已经没在交往的事实。
「所以,黎青哥,」话锋一转,樊修认真地盯着黎青,「不用顾虑杨架音,我看小直应该比较喜欢你,你会有机会的。」
等、等等,什麽「机会」?他在说什麽啊?
黎青闻言脸上青红交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
「喔喔。」低下头继续钻研练习题,樊修没将他微弱的抗议放在心上。
见状,黎青一阵懊恼,感觉再多说几句又显得有欲盖弥彰之嫌。
最後他只能无奈地轻叹口气。
听说樊修会趁机打小报告。
见面之际,他若看到黎青因忙碌而露出憔悴的样态,似乎会打电话指责蔺小直、为何明明在同一县市,还没将他照顾好。
这天,黎青就接到蔺小直的简讯。
『有空吗』
蔺小直的讯息一向很简短,偶尔让人摸不清头绪。
『刚下班了。』黎青难免赞叹他总把时机抓得恰到好处。
『吃了吗
帮我带晚餐』
他似乎不习惯用标点符号,因此黎青无从判断对方的语气──是在询问,还是在要求。
照着蔺小直指示的方向,黎青替他买了粥品,带到工作室。
隐藏在巷弄的的一处单楼民宅间,黎青核对纪录在纸上的地址,确认无误後拨电话给对方,告知自己已经抵达外头。
没多久,蔺小直出来开门迎接。
许久不见的面容,颇有历经大战过後的痕迹。
「你……最近很忙?」相较於黎青的疲惫,他看起来也不遑多让。
「赶案子,快两星期没睡好了。不过,」接过用塑胶袋装妥的粥品,他笑道:「幸好,要结束了。」
每个行业都有辛苦的地方呀。黎青暗忖。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对方後头进入屋内,尽量不去碰触到室内的东西。
「这里是你的工作室?」和他想像的有点不一样。
位在市区某座古蹟对面的小巷子里,这是一间平房住宅、甚至没有二楼,室内也不像现代住宅般有漂亮白净的墙壁,此处的壁砖、地板,及其格局,处处都透发一股复古的调调。
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黎青不讨厌这里。
跟在蔺小直後方,见他巧妙地避过地面上堆积的许多……各色纸板和奇奇怪怪的工具,有些角落摆有纸雕作品,桌子上除了电脑,不乏绘图制品、电脑周边及各式文具用品,以及种类繁多的色笔,应有尽有。
蔺小直通行无阻,黎青则战战兢兢,怕一不小心破坏了人家的作品。
说实在话,室内不算整洁,不过似乎乱中有序──内行人才知道的秩序。
「是工作的地方,和别人一起合租的。」在堆满物品的桌子上清出一块净土,蔺小直示意黎青用这个地方来吃晚餐。
他随手拉过两把塑胶椅,其中之一递给他坐。
「你所想的那种、接待客户的工作室,在另一个地方。」这里纯粹是用来赶作品的,偶尔会熬夜,另外附有折叠式躺椅可以短暂休息。
他俐落地拆开包装、拿起汤匙,也不管是否还冒着热气,二话不说开始解决粥品,「抱歉,医师,我先开动了。你慢慢吃没关系。」
看起来似乎很饿……黎青观察对方。「你饿了几天?」吃相好豪迈。
「三、四天吧。」没有细数。他只记得要交作品的日期,倒忘了计算要吃饭的时间。「前几天可能感冒,并发肠胃炎,又吐又拉,根本也不敢吃东西。」
「咦?」黎青略微诧异地望着他。
「啊、医师你放心,已经好了,应该不会传染给你。」他这才想到似的强调。
他不是担心这个。黎青眉头一皱,「你怎麽把自己弄得这麽狼狈。」语气中有不敢苟同的意味。
「赶案子嘛。」他们这一行的人,很多都这样的生活模式。蔺小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医师,你也不差呀,樊修还传讯来念我、要我多关心你。」
黎青一愣。
更应该要关心的,是眼前这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吧?
「明明我才是他哥哥。」他苦笑。
他们兄弟真的很奇怪……黎青红了红脸。
「但,也多亏了那小子。」三两下解决完晚餐,他开始收拾。
黎青利用他腾出来的空间,边打开自己的便当、边听他说着,徐缓的音质,听起来一样舒服。
即使都为男性,他仍不得不承认、蔺小直的声音很好听。
「让我有藉口找你。」他起身,将用物丢进垃圾桶。
「咦……?」黎青手僵在半空中,纳闷地转过去看向他的背影。
彷佛感受到他的注视,蔺小直回头、扬唇而笑,桃花眼微微眯起,饶是好看。
也勾人。
「医师,虽然没空找你,但我啊,」一贯的慵懒语调,让人分不清是玩笑或认真,轻轻说着:「可是很想你喔。」
黎青瞠大双目,掩不住讶异地直瞪向他。
待消化完这一席话,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瞬间盈满一股热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