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今天一天的时间给我吧，黎青。」非常具有效率地约好了日期，嘱咐他前一晚早点休息、放松心情，其余什麽都不需担心，服装轻便即可。
碰面的早上，蔺小直开场白就告知对方不用顾虑太多，俨然瞧出他神情中掩饰不去的不安。
「当我们出来玩就好。」他果然很随性，一样轻便的T恤、长裤，车子里不见黎青所想像的、带来一堆专业摄影设备，後座只放有一个疑似相机的物品。
虽然不乏私下相处的场合，不过像今天这样、有目的性的约好要去某地方做某件事，还是第一次——黎青猛然惊觉。
说不紧张简直在自欺欺人。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他甚至还不清楚地点。
「相信鬼神吗？」蔺小直忽然抛出一句。
不晓得跟今天的目的有何关联。
「呃、应该。」他迟疑了下。
「敏感体质吗？」依然没正面回答。
「……我们要去哪里？」黎青皱眉。
「医院。」讲了个名字，「严格来说是废弃医院。」数十年前在当地极富盛名，因着时代演变，现今已荒废不再营运。
「好像有听过。那里还没拆掉吗？」他曾听说各式各样的谣言、包括闹鬼传闻，没想到那栋废弃建筑还在？
「出乎意料的，某些部份保存得颇为完好。」蔺小直眨眨眼、「虽然荒废了，拍照出来的效果异常地好。」
看来他并非初次踏足。
黎青决定相信对方，不去多想先前诸多相关的怪奇传闻。
蔺小直将车子驶往目的地——回国不久的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恢复正常的方向感亦适应了台湾特产的交通文化，大街小巷通行无阻，驾驶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抵达後找车位停好车，蔺小直只从後座拿出那台看起来很专业的相机，领着黎青一前一後踏入传言中的废墟。
「你随便走走看看，不用管我在做什麽。」给予唯一的指示。
「欸？」已经要开始了吗？黎青看到他低头专注地调整相机，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後就一副不管事的模样，让他半纳闷半怀疑。
等不到回应，他只好耐住再度询问的冲动，按照他的话、向建筑物内部缓缓移动，好奇地四处走看。
虽然听了一些关於此处的惊悚传说，真正莅临时发现并无谣言内容所描述的那般诡谲恐怖。不知是否已知它前身是医院的关系，黎青对类似的地方总存在着特殊情感。
一种熟稔的感觉。
倘若诚如蔺小直所言、医院几乎是现代人一出生即接触到的地方，所以潜意识内会感到熟悉亲切¬——用这观点来解释一切又不尽然。
数年前和朋友聊天过後、他才知道原来有人会厌恶医院，无论它所透发的气场或氛围，严重一些的人甚至一踏进来就不舒服，甭提什麽熟悉感了，他们完全无法体会黎青所描述的那种特殊情感。
他母亲还因此曾说过自己的儿子天生就注定走医疗这条路了。
黎青无法像母亲那般如此轻易断言，不过当初蔺小直那番话、一瞬间带给他被救赎的感受，巧妙地诠释了他的矛盾。
走走逛逛，不自觉忆及这些好像很遥远了、但其实才发生不久的往事，嘴角不免泛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当时的他完全无法预料数月後的今天，会和家属身份的蔺小直及其胞弟有脱离单纯医病关系之外的交流，甚至让双方渗入了彼此的生活……有点不可思议，却不让人排斥。
「黎青，这表情很棒。」突然的、蔺小直出声打断他的思考，在此之前他不知已按下多少次快门，「想到了什麽？」
「咦……」黎青微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想得过於专注，他根本忘记对方还在拍摄自己。
回溯下，赫然惊觉稍早前的思绪重心全是眼前这名男人，脸不由得炸红——他怎麽说得出口「我刚才在想你」一话。
「嗯？」见状，蔺小直放下相机，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想到我？」
「说什麽呀……」这男人未免太具自信了。黎青撇开脸，回避他彷佛可窥透一切的视线。
「真不会说谎。」镜头下可是很诚实呀。蔺小直摇头。
反正他就是不擅说谎。虽不至於到喜形於色，但藏不住心事，有什麽想隐瞒的事情总容易露出破绽。
「因为我是正直的好青年。」黎青理直气壮地反驳。
「是，你的确是。」蔺小直闻言大笑。
这似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
望着那毫无掩饰的灿烂笑容，黎青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思及令他笑得放肆的人是自己，他倒笑不出来了。
「跟你比起来的话。」轻哼。
「我不正直吗？」挑挑眉。又是一个严厉的指控。
黎青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记得一开始他给人的感觉是圆融中又超脱世俗行事模式，踩着冷眼旁观的姿态看待身边事物，漠不关心却无可避免地深陷其中，当时的他就算面带笑容，笑意丝毫不达眼底——黎青没忘记当时他那淡漠的神情，不管在面对母亲的死亡或杨架音的无理取闹之际。
不过现在他很少在黎青面前再度流露出那样的淡然表情——不晓得是懒得再伪装，或已卸下了防备。
甚或诚如他所言，对「朋友」的给予很多，超乎黎青所以为的份量。
「因人而异。」黎青结论。
「黎青医师总有办法说出让人惊艳的话。」他招招手，「看一下成果。」俐落地滑动相机萤幕功能键，让黎青一览刚拍摄完的照片。
黎青凑近。他没有像专业模特儿一样摆出什麽特定的动作，仅随意走动东看西看，偶尔陷入沈思後发愣——蔺小直将这些瞬间捕捉了下来。
看到相片所呈现出来的结果，连黎青本人都不清楚原来自己会拥有这些未曾注意过的神情。
该如何形容呢……旁徨，然後透着坚定。
他这才明白最初所迟疑困惑的问题，答案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浮现。
蔺小直用这个方式告诉他。
他简直比黎青本人更了解他。
有种被看透的异样，不只现在，好像一开始蔺小直就了若指掌。
浏览着一张张的相片，黎青发现和最先的心态相较下已变得不排斥这种被窥视感，只是不太好意思。
彷佛有什麽东西逐渐在心底发酵，慢慢成形。
「蔺、小直，」还不习惯改口，喊得别扭，「你说过、谁曾揭破你的假面具？」身高上的差距使得黎青必须稍微抬头才能和他互视，「是那位你没能握住手的人吗？」
问出口後，他隐约看到对方挂在脸上的淡笑僵凝了下。
勾人的桃花眼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稍纵即逝。
「黎青，你知道吗，其实设计跟医学某些地方还蛮像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比方说，你和另一名医生在同一科别、医治同一位病人，针对相同的疾病症状，两人可能有不一样的治疗方式——虽然大家的目标一致。」
他接过相机边看相片边思索着对方的举例。
「设计也是。一旦顾客丢出需求，若由不同的设计师接手亦会创作出截然不同的作品。这样的差异，不觉得很有趣吗？」他笑着，「即便是不变的模特儿跟摄影师在一样的场景中，上一秒、下一秒所拍出来的照片绝对不会相同。摄影师和模特儿彼此互相信任，才能拍出好照片。」
这和他所提出的问题有什麽关联？黎青不明白。
蔺小直言下之意是……能拍出这种超乎预想效果的照片，是因为他们……彼此信任吗？
「至於你的问题，我会回答你，黎青。」轻声在他耳畔说着。此时，黎青才惊觉两人如此靠近。
蔺小直温和的嗓音在耳边缭绕，甚至感受得到他呼出的鼻息，「在你对我更加在意之後。」
「咦……」黎青愣住。
不待他回过神，蔺小直拿回相机、伸手比了比「OK」後指指出口的方向，踩着悠闲的步伐率先走去。
黎青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快跟在他後头走出此栋废弃建筑，结束这次的拍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