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就好，若海，好久没见到你啦。」叔叔向我挥着手，用最疏离的方式表达他的善意。彷佛能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到他想要拍拍我、抱抱我，而我其实也清楚，那是他一直以来都渴望的。
渴望有那麽一天，他能够在我身上得到一些像是亲生女儿的亲昵。
但也许是我给他的距离感让他知道，他是无法对我这麽做的。
他放下了手，这举动让我注意到他的手背，那上头刻画着许多道皱纹。我咬着下唇，思考着该不该忽略心中那抹感伤的情绪。
接着在一个刹时间，有句话如流星般迅速划过我脑海──
「上前抱抱他吧，他会很开心的。」我不知这想法是从何而来、不理解是谁在我脑袋里说这句话。
但我彷佛被催眠似的，就这麽照着做了。
「叔叔好，好久不见。」上前去，接收到他有些诧异的目光後，轻轻拥抱了他，只是个有些疏离的、礼貌性的拥抱，但我能感受到他肢体的僵硬。
约莫几秒後退开，覆盖在叔叔脸上的是早已预料到的震惊，他愣在原地，迟迟无法动弹。而此刻的我大概也跟他差不多诧异，但我假装镇静的站回原位，抬头望了望一旁的秋樊，他正瞪着双眼，目光在我及叔叔身上来回移动着，彷佛不敢置信自己看见了什麽。
「回来了吗？」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同时点醒了注视着秋樊的我，而叔叔仍旧僵在那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几秒後便看见她的身影，那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姿态，与记忆中的她相似，只不过此刻似乎少了些强势，又或者只是某种心态转换才让她看起来有些不同。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不是太重要，毕竟我想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
「若海终於回来啦！」因此她喜出望外的神情令我有些惊愕及疑惑，我以为时隔这麽久没看到我，见面的第一时间她会有些愤怒。
「秋樊，感谢你帮我带若海回来。」妈上前拍了拍秋樊的肩膀，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老公啊，你还杵在那干嘛？快去准备、准备，要吃饭了。」
「啊？喔，好！」此刻叔叔终於醒了，「你们两个肚子也饿了吧，快进来吧！」语落，他将视线停在我这儿几秒後，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走吧、走吧，爸爸为了你们要回来，可是煮了满汉全席呢！」妈拉住我的手，催促着我们。
我脱下鞋子、换上室内拖，心中的不安还存在着，却彷佛有慢慢淡化的趋势。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因为给了叔叔一个拥抱、看见了妈些微的转变，一直以来令我耿耿於怀的过往便能够全然忘却，但似乎真感受到某些不一样。
就在我带着复杂的思绪要随着妈的力量前进时，包包内的手机响了。
「你们先进去吧，我接个电话，也许是店里打来的。」我抽走在妈掌中的手腕，听见他们的回应後拿出了手机。
来电人显示着「蠢煦」两个字。
差点被我擦去的记忆中妈的样貌，再次回到我脑海里，然後想起了春煦难过的神情。
我脱下才刚穿起的室内拖，套上一旁能够穿到室外的蓝白拖，接起通话。
「喂？」打开大门、走入室外，靠上离门不远的砖墙。
「若海？你还好吗？」春煦的声音传来，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我闭上双眼，仰起头，感受着抚来的微风：「我没事啊。」试图无视那些不断浮现於脑海的扰人声音，关於回忆的片段以及那些语音讯息的内容。
「那你怎麽没去上班？因为宿醉吗？」语气中带点着急。
「没有啦，我没事，我的声音还算清醒吧？」该不该告诉他呢？
「没事就好，不过请假没关系吗？」这也许就是春煦与秋樊的不同，通常只要接收到任何一点我不想回答的端倪後，春煦都不会再追问。当然这项比对是排除前几天有些异常的春煦，以及今天不太寻常的秋樊所做出的。
「没事啦。」我再次强调：「阿阳说没关系，应该是真的没关系啦。」我也有些焦虑地用手指敲着背後的墙壁，咬着下唇。
「那你白天还有安排吗？」听见这问题，手指敲打的频率越来越快。
「嗯……」
「不方便说话吗？」春煦疑惑的声音传入我耳里。
「不是啦，」我抓了抓头，「呃，我今天回来帮……我今天跟秋樊回家啦。」还是说了实话，但迅速转换说法，避开直接提起关於妈的事情。
「那晚上要我直接去那里载你吗？」幸好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口。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在意又紧张的要死，他却非常平静，好像只有我放在心上而已。
「不用了啦，应该不会待到那麽晚，我们约在我家就好。」我对着空气挥了挥手，因为突然放松而有些无力。
「一样六点半？」
「看你啊，也可以早一点。」我看了看手表，应该差不多要开饭了。
「那麽约六点好了，晚点见。」
「嗯，晚点见，掰掰。」挂上他的电话之後，我重新返回房子里，秋樊迎面走来。
「阿姨说要吃饭了，要我来叫你。」他开口。
「喔、喔，我讲完了，走吧。」我点点头，换好鞋後跟在他身後。
「是谁打来的？」他好奇问道。
「啊？喔，店里打来的，问我东西放哪。」我僵硬地笑着、僵硬地说谎，还好他似乎没多质疑什麽。
「若海，吃饭啦。」走入饭厅，叔叔坐在餐桌上对我挥着手，心情似乎比平时更好一些。
「我来了。」我微笑片刻，在比我早一步就定位置的秋樊身旁坐下。
「好久没吃到叔叔做的菜了，今天多吃一些吧。」比以往更加热情，叔叔边说着边夹了些肉在我的碗里。我认出那是他的拿手菜之一。
「谢谢。」我再次勾起唇，拿起碗及筷子。不同於以往在这个家所感受到的压力，此刻的我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但下一秒视线触及到妈的脸，再次想起了方才与我通话的春煦，那些妈所做的一切也再度来到我的脑海中。我垂下了嘴角。
那些让我难受甚至憎恨的过去、我认为永远也无法接受并放下的回忆，与此刻笑望着我的妈对比起，太过强烈。
我不知道是否该原谅之前的所有事情，毕竟现在的妈似乎有些许不同了。
但脑海中另一个想法却更强烈──
如果原谅了这一切，是否便是背叛了春煦呢？当初为了这些事情而难过的春煦，以及认为自己能够给予他一些慰藉、并且与他站在同一阵线而留下的我，是否只是因为他的怜悯及不忍心而继续相连在一起？假使如今的我选择不再在意了、选择不再抱着仇恨，会否让春煦认为我不再站在他那一边？那麽……
不，我想我不是害怕春煦觉得被背叛。
我害怕的是知道或许他已经放下了这一切，就像不久前我猜测的那样。即使过去的那些有多无法原谅，但他是一个如此善良且温柔的存在，这样的他真的还会对妈怀恨在心吗？
纵使我一直拒绝去听自己心中的答案，还是躲避不了──
「春煦不会这样的。」内心的自己这麽说着。
倘若、倘若他真的不再伤痛了，那麽我的存在、我这些年来在他身边担任着的陪伴者角色……
在他释怀的那一刻，便毫无任何作用了。
而我离去的时刻也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