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叁拾伍章

正文 旗袍记 — 叁拾伍章

大抵是一星期后,我跟随着新婚丈夫回到了东京都。

冈本家是在明治维新后跃升为参政的新贵族,长子享有天皇所授的世袭爵位。冈本苍辉是次子,虽然无法继承家门,却是最受父母疼爱的儿子。所以家族虽然对我们的婚姻并不欢迎,但也不是十分排斥。总体来说,大有让我们自立门户自生自灭之感。

冈本首日带我去了本宅拜访,天上下着灰蒙蒙的冬雨,但是厚重的门扉始终紧闭不开,门仆对着我们不断道歉,并在一旁执伞。

冈本始终沉默着立于门前,我垂头站在一旁,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我的白袜,冷风吹来,连脚趾都失去了知觉。

十个小时后,冈本带着我打算离开。

“二少爷。”这时,他的管家追了出来。“天太冷了,请快进屋吧。让竹内为您和少夫人开门。”

冈本君怔了一下。

“是祖父同意的吗?”

竹内摇头。

冈本那一瞬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不再说话,反而转身离去。

天黑前,我们投宿于涉谷一处的西洋风格旅馆。

我端上热茶,但是冈本却抓住了我的手。

“对不起,雪穗。”

“为什么?”

“让你受委屈了。”

“不会,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相比这些,你路过家门却无法进去,却是我连累你了。”

“这没什么,祖父他一生脾气倔强,但是京介临走前告诉我母亲近日内回到了日本,等我去和她求求情,她一向最是心软。”

我想了想,只好道:“那就拜托你了。”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一连数日冈本带着我去参见祖父,都不得见面。

我内心知道,他说的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我和宗一姐弟私奔的事情,任何有脸面的家族,都会极度不齿。

但是,我们究竟有什么错呢?

我和宗一相爱,只是这份爱,世俗永无法接受罢了。

我们已受到了惩罚,这份惩罚便是永不得再相见。

我对冈本君充满了歉意,却没有愧疚。所以我即使可以假装微笑,却无法掩饰冷漠的内心。

大抵是因为我的笑容太过僵硬,冈本君便不再带着我终日去乞求家族原谅。

我们离开了涉谷,去了人烟相对稀少的轻井泽。

轻井泽是避暑圣地,但是深冬的时节却并不见多少游客。

漫天遍野的都是白皑皑的雪,霜冷占据了这个世界。

我们住在一处冈本家的和室别墅,里面仅有一对长年看守的老仆夫妇。雪停的时候,冈本总会牵着他的马去跑几圈。

我喜欢独处的时候,因为这种时候我便可以肆意地想念宗一。

即使,这份思念令我宁愿痛苦死去。

傍晚时,冈本牵着马回来。

我像个合格的妻子一般跪在门口迎接他,并伺候晚饭。

他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而心烦,找了个借口责骂仆人。

冈本虽然脾气并不好,却是从不向我发火。

尽管相处短暂,但有的时候,我发现冈本就像是双重性格一般:沉默或者极度冷酷。

安藤恭弥对我说过冈本有“弹痕症”,这种战争疾病会折磨改变一个人的精神。

但是我觉得更多时候,冈本是在压抑着某个人格。

我不知我的丈夫还会正常多久,一天一月一年或是一生。

我恐惧这样的他。

冈本察觉了我的不安。

他送给了我第一份结婚礼物。

是一串名贵上等的白珍珠项链。

“本来想要在初/夜时送你,不过现在给你似乎更好。最近你总是闷闷不乐,它很配你的那套浅粉色市松和服,春天的时候,打扮给我看吧,但是记得要笑。”

我只好点头。

“我想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在满洲了。”

我猛地看向他。

“军部已经给了我调职令,是去新京的关东军京畿本部司令部。”

“我以为——你是愿意回到战场的。”

“没错,武士应战死沙场。但是,武士的妻子却要为死去的丈夫殉节......雪穗,如果我死了,无依无靠的你可怎么办呢?”

我沉默。

我不知道,冈本究竟是否想要听我说类似大不了一起赴死的回答。

真可悲,哪怕是谎言,我却也无法给予他。

“回到满洲你不开心么?我们都是在那里长大的,相对于日本,相信你会更自在。”

我点头。

“......夫君。”

“什么?”

“人都会死的。”

“是的。”

“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这里。”我闭上眼睛。“我想要死在满洲,一直以来,我都在想,哪怕只有一眼也好,我想看到故乡的土地,哪怕下一刻死去。”

“雪穗......”冈本走上前,直视着我。“到了满洲,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不知为何,我不敢睁开眼睛,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无可挽回的现实。

冈本执起项链,轻轻为我戴上。

“很好看。”我似乎听到他的叹息。“雪穗,你一直是如此的美丽。”

他吻上我的脖颈。

“美丽的让我心碎。”

最后一句无法确定,因为早已被他紧紧禁锢在怀。

他的碎发徘徊在面颊处,突然地刺痛了我。

第二日,冈本牵马出去溜风,老仆人警示他“请务必在下雪前归来。”

我等在门前,却不想风雪带来一位意外的访客。

老松井站在门扉处,仍旧西装打扮,绅士帽落满了霜雪,满是皱纹的脸皆是疲倦。

“雪穗小姐。”他跪在我的面前。“拜托您,和我去见宗一少爷吧。”

我深吸口气。

“我......”

“拜托了!”他强硬地请求我。

“他发生了什么?”

“出院后,任凭别人说什么,他都坚持要见您,老爷只好强硬地将小少爷送回了陆军士官学校,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句话也不说发疯地训练。在雪中湿淋淋地站立了五个小时感染肺炎,加上了上次地震中的伤势最终导致并发症,医生说如果病人再拒绝治疗的话——”

“祖父让你来找我的么?”

“不,老爷并不知道。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那么松井,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雪穗小姐!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因为我了解宗一!他只是在报复我和祖父!”我颤抖地不去看松井:“如果我去见他,他会立刻死在我的面前。宗一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会独自背负一切。”

“是么?我以为你可以为了少爷付出一切!”

“是的,包括我的生命。”

“那为什么还在此处犹豫不决?”

“因为生命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我并没有去见他的理由。”

沉默许久后,松井叹道:“就让松井给您一个去见他的理由吧。”

“什么?”我茫然地抬起头。

“因为对宗一少爷来说,你曾是他生命的一切,就是这样简单。”

曾经......

我深吸口气。

“请,请等一下。”

松井立身点头行礼。

我不知所措地回到卧室跪在妆奁盒子前,发现自己面色苍白如雪。

只好随意抓起一只口红涂抹,因为过于颤抖而失败。

我的心跳如雷,想起即将的见面与分别。所有的酸涩和喜悦便成为了锥心的刺痛。

于是,我在极度的喜悦中落下莫名的眼泪来,终是冲花了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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