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伍拾柒章

正文 旗袍记 — 伍拾柒章

回到日本桥公寓时,安藤恭弥已经返家。

我对于他突然离开一事并不在意,他却反而道歉。

关于原因我没有追问,他亦没有解释。

大抵是我们都知道解释往往等于欺骗这一事实,所以,这成了我们两个人的默契。

偶尔我也会在想,像是这样彼此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男女,我们应该归类为怎样的关系呢。

他是有过婚姻的社会地位崇高的成熟男性。

我是有着复杂过去的成年女性。

但是不可否认,对于这个社会和人生,安藤恭弥都是我的前辈。

暧昧不足以概括我们之间的一切,这种仿佛天生就有的默契,就像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一般,我们总是很合拍,甚至是精神上,可以得到同步的共鸣。

但是,也仅此于此,我实在无法确定我们的事情是否可以称之为爱情。

我平生所经历过的,像是得了重病一般,狂风海啸一般猛烈的感情,都是宗一所带给我的。

我从不认为,今生今世,我还能够再拥有这样的,绝对的爱。

人都是有自己的秘密的,我同样。

于是,对于在神社发生的事情,我表示讳莫如深。

安藤恭弥亦是。

他不曾对我解释突然离开的原因,我亦不曾告之他冈本苍辉的出现。

诡异地气氛在我们二人之间徘徊,似乎谁先张口,谁便是输家。

三月初,我正式成了“高岛屋”的一名售货员。

说是售货员,其实只不过是个实习工,高岛屋吴服店是有百年历史的京都老店,迁到满洲大连分店经营,对职员要求很高。

吴服,在明治时代之前是和服的称谓。

顾名思义,这个称谓源于中国三国时期,东吴与日本的商贸活动将纺织品及衣服缝制方法传入日本,后渐渐发展为现在大家所熟悉的款式。

而在更加精确的层面上来说,“吴服”一词是专指以蚕绢为面料的高级和服,并且拥有各种不同场合和年龄穿着的款式,而类似浴衣用麻布棉布做的和服则用“太物”来称呼。

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工作,我显得很振奋,深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凡是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用尽全力。

老板是京都人,名叫伊藤爱造,四十多岁年纪,一眼看去便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一点和我的父亲浅野崇相似,因为我总是能看到他圆滑的处事手段。

高岛屋的客人大多数是官家女眷以及高级交际花。

对于这些在中国被成为交际花的女性,我很感兴趣,不知道她们是否就是中国的“艺伎”,有着高级的品味和优雅的谈吐,让人心驰神往。

但是现实是,她们大多数是苗条而青春动人或富有女性韵味的,但是,她们给人的更多则是赤裸.裸的风月。

这一点是金敏对我说的。

每逢说到金敏,我便会很兴奋。

她是我在高岛屋的前辈,亦是这里的第一个友人。

当所有的店员对我抱以各种冷眼旁观时,是金敏主动对我伸出了友情之手。

那一日我因为弄丢了理发的木梳而惊慌失措,是金敏帮我解决了难题。

女人的友谊本来就很奇怪,往往就是因为一件小事或一句话而开始。

金敏有着中国人独有的交友热情,相处不久后,便对我说了她的过去。

金敏是满人,老家在奉天。虽然和我年纪相仿,但小时候因为父母早亡,她被过继给一户同是满人的家庭做了童养媳,对方还算开明,她因此能够在女校念了一年书,但好景不长,九一八(日称:满洲事变)之后,东三省被日本人侵略,她的婆家也被炸的家破人亡。为了生存,她只得带着比她小数岁的“丈夫”来了大连。

开始的时候,她什么都做,无论是倒夜香还是给人做帮工,就是为了能养活小丈夫,并且不负婆婆临终遗言,让他坚持完成学业。但是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想要生存又怎是一件易事。

“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卖’。”说着句话的时候,金敏吐着烟圈,重重缭绕的烟雾中,我仿佛可以看到她晶莹湿润的眼睛。

“后来呢?”

“后来?”仿佛怕泄漏自己的内心,金敏闭上眼睛。“我就真的去卖了。”

当然,这件事情她是不能让“小丈夫”知道的。

他是她惨淡人生唯一的责任和期望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金敏时,她对我说:“我见过你。”

后来我问她是何时何地的邂逅,她则妩媚一笑。“在日本桥的公寓街。那时候你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和一只猫玩耍。笑的像个孩子,或许是因为你的笑太明艳,所以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之后不久,我才知道,包养金敏的是一位日本富商。

其实抛弃那些不开心的事,我和金敏还是有很多讲不完的话题。

例如文化交流,我在高岛屋用的是“顾吉祥”的名字,虽然中国话说的乡音十足,但是在向大家解释自己的老家在鹤岗后,他们亦见怪不怪了——和单一是大和民族的日本国所不同,中国太大且拥有太多的人口了,几千年来,他们的汉民族用着如同海一般宽大的胸怀和文化包容着这个国家的其他民族。对他们来说,只要是黄皮肤黑眼睛,就是炎黄子孙,是同胞。

日本是个义大于情的国家,所以,人与人的交往显得如此淡漠。

而中国,则是个重情重义充满人情味的国度。

正如中国人那句话,四海皆兄弟。

这点,是在我工作一个月后才深切体会到的。

那天因为客人的临时下单,店里的货存不足,我和几个实习生不得不被迫加班去仓库取货。因为早春的天寒,傍晚开始下起了淅沥沥的阴冷小雨。

几个中国实习生穿着工作服躲在屋檐下聊天躲雨,留下我一个人“死脑筋”的搬运货物。三个小时后,我们将订单顺利递交完毕。

第二日,我便得了重风寒,经过一番挣扎后,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过于恃宠而骄,便决定咬咬牙去上班。

结局是我因为高烧而不幸在店中晕倒,最后被紧急送往医院。

醒来后安藤告诉我,送我来的店员名字他已经帮我记下来了,病好后一定要好好对人家还礼,我点头,心心念念地想着。

隔天,金敏和几个中国店员一起来医院看望了我,并且亲自做了酒酿丸子和鸡汤。

我受宠若惊,对于她们的真诚和热情感到无比的温暖。

不久后我出院,对着金敏等一干帮助了我的店员道谢,然后对着日本店员道歉。

金敏事后拉着我不屑一顾道:“你不必对小和田丽子还有山本她们几个道歉,这些小鬼子在你晕到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很吃惊。“为什么这么说,道歉和道谢都是应该的。是我不好啊,给她们添了麻烦。”

“啊?添麻烦?可是你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我很认真的告诉金敏。“不,是我的错,我明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仍旧来上班,我因此病倒而让大家多做了我的那份工作,的确是我的不好。所以,我必须道歉。”

金敏诡异的看了我一眼。

“你的思维可真怪,像个小日本似得。我说,你真的是中国人么?”

或许是那眼神中过于锋利的某种东西,于是我立刻噤言。

那之后,对于中国人的“情”,以及日本人的“义”,都成了我难以释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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