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今天就先练到这里，下课吧。」
坐在讲台前的老师拍了拍手。时间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後的五分钟，几个不得不赶校车的同学匆忙奔出教室，其他大部分人则一面谈笑风生一面离开。只有一个人还坐在座位上，也没开始收琴，反而是静静拨着吉他的弦。
「吴皓辰，你还不走吗？」
已经准备离开的老师朝着他问道。语气之平淡好像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而皓辰也没多看对方一眼，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记得锁门啊，放学回家自己注意。」
老师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完，随即关上门，留他一个人在教室里。而他确定自己获得独处的时间後，他所做的就是先关上教室的灯。室内剩下的光源就只剩窗外透进来的霞光，把教室染成昏暗的金黄。
嗯，就这样吧。
这是他在一天之中，最喜欢的景象。在他看来柔和且静谧。每次社课後，他总在这样的教室里独自练琴。起初似乎无意间吓到了不少人，不过反正最後也没什麽问题，他也就不管了。
选了个能照到光的地方坐下後，他下意识伸手拨了拨弦，而後便缓缓弹奏起来。琴音轻轻交叠，渐成了一种带点悲伤的调子。
「想当初，你爱着我，那有多温柔……」
他随着自己的弹奏柔声唱和。没有听众，他也就不知道别人对自己的歌声作何感想，不过至少没有走音，应该就不至於不能听才是，何况，他自己唱也不需要别人指指点点的。
独自唱歌的时候，他总可以唱得很投入，毕竟没有其他的干扰。唱到副歌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沉迷其中地轻闭着双眼。
「再爱的、再疼的，终究会离开……」
「再恨的、再伤的，终究会遗忘。」
在听见另一个声音的瞬间，他猛然停止了弹奏。睁开眼时，才发现已经有个人突然出现在身旁，偏褐的头发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光。他有些错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太认识的同学，只记得他也是吉他社的，至於名字……他偷偷瞥了眼对方制服上绣的名字。梁敏旭……好吧，对这名字没什麽印象。
「咦？继续唱啊，很好听耶。」
敏旭的表情好像他就这麽中断很可惜似的。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的关系。皓辰在心里这麽想着，不过还是一如往常地没有什麽表情。
「……你怎麽会在这？」
话才刚问出口，他就有种问错话的感觉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敏旭问他为什麽在这里才是。不过幸好敏旭没给他难堪。
「哈哈，我回来拿我的东西啊。皓辰你呢？」
皓辰……被这麽个几乎不太认识的同学叫得好像很熟似的，令他不由得眉头一皱，不过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留下来自己练琴。」
他本以为，问到这里就差不多可以打住了，想不到敏旭的问题比他以为的还多。
「咦？是喔，那练琴干嘛关灯啊？」
说真的，皓辰觉得这问题还真是难以回答，毕竟本来就是没什麽意义的事。不过想来，这种事应该也不会有什麽更像答案的答案了，他於是照实回答。
「我只是喜欢傍晚的光而已。」
听见他的回答，敏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在皓辰思索着要不要把对方打发走时，敏旭便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既然如此别窝在这里嘛！我带你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吧！」
说完，敏旭便直接领着他往外走。而皓辰在错愕之余，只好迅速抓了该带的东西，疑惑地跟上对方，同时不忘锁上教室的门。
从敏旭出现後就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的皓辰，一面跟着对方离开高中，一面不解自己到底为什麽要跟着走……唉，下次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
「到啦！就是这里！」
走在前方的敏旭相当兴奋地喊道，那语气听来，就像小孩子找到了一座游乐园。不过从学校步行就能到的距离，自然是去不了什麽了不得的地方的。皓辰面无表情地走进这处公园。
大概因为时间也晚了，公园里已经没有人逗留。无人玩耍的溜滑梯、跷跷板在黄昏的光芒下拖着影子，显得莫名凄凉。
「这就是很棒的地方？」
他不由得略带怀疑地问了句。因为从他来到公园到现在，都不觉得这里有什麽特别可取之处──虽然他也才踏进这里短短三十秒。
「这里当然很棒啊！你看看那里！」
敏旭说着，伸直了手指向某个地方，皓辰於是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微微抬头。
这个瞬间，他似乎终於明白了。
敏旭所指的方向，几乎没有建筑阻挡，他可以看见极远处的山峦相连，以及一大片黄昏的彩霞。灿金与亮橙间的云彩缓缓浮动旋绕，看上去就像散发着醉人色彩的另一片海洋。
皓辰一时看着眼前的美景看得出神，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声嗤笑把他的意识拉回现实。
「看样子你真的很喜欢呢。」
敏旭笑着说道。那样明朗的笑容看来不是在嘲笑，不过皓辰还是感到格外难为情。而在他收敛自己的情绪时，敏旭已经坐到公园外围的长椅上。整个人在夕日下彷佛发着微光。而後他迅速地从琴袋里拿出吉他，并朝他招了招手。
「趁着现在没人，来练琴吧！」
皓辰挑了挑眉，对於这样的邀请有些意外，不过现在没人在是事实，於是他也就真的坐到对方身旁，拿出琴拨了拨试音。保养得宜的黑色的吉他闪闪发亮。
「练什麽？合奏？」
确认好音调没问题後，皓辰便如此发问。而敏旭则在沉吟了两秒後给了他答案。
「应该还不用那麽难啦，先互相听听弹得怎样吧，那麽我先开始！」
非常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後，敏旭便动手拨起弦来。弹出来的是皓辰并没有听过，但听来就是相当轻快的旋律。一面弹着前奏，敏旭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头，看上去比谁都要陶醉在音乐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敏旭充满愉悦地唱起歌来。皓辰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什麽歌，至少听起来应该不是自己编的。在对方轻快的演奏以及明亮的歌声下，皓辰表面上不为所动，实际上却也随着节奏缓缓摆着身子。
在弹完尾奏的最後一个音时，敏旭的嘴角都高高扬起。而在他似乎终於从歌曲的余韵中清醒时，他才笑着看向皓辰。
「好啦，换你罗！」
不由自主也被对方牵引的皓辰差点忘了练琴的事。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指尖轻弹，弹起的依然是原先在练的那首《不曾回来过》。
毕竟是还在练的歌，中途稍微有些弹错的地方，不过他也不是那麽在意，反正整体而言他还是很投入。而在他演奏完毕後，便看见敏旭紧盯着他看。皓辰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麽，只觉得那对目光热切到他有些不自在。
「……干嘛？」
眼见对方似乎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他禁不住问了这麽一声。而敏旭则在这时身子一震，显然这才回过神来。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想当歌手啊？」
完全没想过会被这麽问，皓辰一时愣了一两秒，而後微垂下眼开始思考。
歌手啊……他还真的没认真想过，不过自己确实喜欢唱歌、喜欢弹琴，说不定当个歌手也挺好的……
无论他到底想怎麽决定，总之现在是没有结论的。於是他只是耸了耸肩。
「也许考虑吧，怎麽了？」
他那个「了」字才刚说完，便下意识向後一缩，不过还是没能避开敏旭的食指，轻轻推起了他的唇角。
「没啦，只是觉得你还是笑一下比较好看嘛。」
对於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皓辰当下的反应便是一蹙眉，并伸手将对方的手挥开。而他还没想清楚要怎麽问，敏旭便已笑出声来，迅速整理好东西後，便站起身来，往来的方向走去。
「好啦，我先回去罗，下礼拜社课见！」
说着，敏旭对他用力挥了挥手。他在错乱中也不知到底该怎麽回应，而在即将离开公园前，敏旭又回过头来，用大喊的音量对他开口。
「真的啦！多笑笑吧！」
丢下这句话，敏旭随後踏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已经几近全然落下的夕阳，把那逐渐远走的身影映得通红，也许，还有皓辰的双颊。
望着对方消失在视线中，他无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刚才被敏旭碰到的地方，似乎还有些微温的触感。
……是错觉吧。
有些偏执地这麽想着，他默默收了东西，并赶在天色全然入夜前回家。
在那之後，皓辰其实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至少这个礼拜他都没怎麽想起过，有的话，也顶多是敏旭那长得还不错看的面容，以及对方明朗悦耳的歌声。然而过了整整一周，在下一次社课时，敏旭便直接跑到他面前来了。
「嗨，皓辰！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
坦白说，对方突然冒出来和他打招呼令他吓了一跳。不过皓辰还来不及抗议这点，敏旭便已经把一张像是传单的东西凑到了他眼前。
皓辰微眯起眼看了看。果然是张传单，是一场即将在百货公司广场举行的小型表演。
虽然敏旭只把这张传单给他看了而已，但光就这个举动，皓辰就已经能对他的意图猜中十之八九。
「你打算上去表演？」
听他这麽问，敏旭立刻露出灿笑。看样子是猜对了，还真是一点也藏不住事的性格。皓辰默默想着。
「对啊！不过不是我，是我们喔！」
对於他这句话，皓辰不由得瞪大双眼，看了对方一两秒後，才总算构筑出话语。
「……我们？我也要上去？」
这大概是他们开始对话以来，他最充满疑问的问句了。如果说对方指的「我们」是指敏旭跟别人就好了……偏偏看来并不是那麽回事。
「对啊！皓辰你应该也很想吧？我已经帮你报名罗。」
对此，皓辰不由得陷入沉默。敏旭自作主张的能力似乎远远超乎他的想像。他本来很想问对方能不能取消报名，然而似乎察觉到他并不是那麽乐意，敏旭的语气突然显得有些踌躇。
「咦？难道皓辰你不想……」
看样子对方总算是意识到了。皓辰想着叹了口气。然而他还来不及点头，敏旭便用一种有些可怜的眼神看向他，看上去就像雨中的弃狗望着路人。
「好嘛，就上台表演看看，我保证会很好玩的，好吗？」
敏旭几乎泫然欲泣地这麽说着，同时甚至握住了皓辰的手。看在敏旭已经诚恳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拒绝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内心暗自纠结了好一阵子後，他才终於松口答应。
「……好吧。」
他近乎叹气地这麽说道，而话音刚落，面前的敏旭便欢呼出声。
「太好啦！那我们就赶快来练习吧！」
看他的情绪落差这麽大，皓辰一瞬间有种自己被骗了的错觉。不过事已成定局了也没办法，他也於是开始思考起演出的曲目。
同时，在刚才目睹对方神情变化的瞬间，他心底其实隐隐有了个奇妙的感想。
果然，敏旭还是开怀地笑着比较好看啊。
他自己也许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但嘴角还是受到影响而微微上扬。
过了约莫两个月，就已经是他们上台表演的日子了。这段期间，除了每周一次的社课外，皓辰不知道对方有多投入，不过他自己倒是私下练得很勤。即使算是不甘愿的，他还是希望自己这第一次的演出，能有个不坏的结果。
「就快轮到你罗，皓辰，你紧张吗？」
在後台等待上场时，敏旭对他这麽问道。从他那比平时略显僵硬的笑容看来，敏旭自己大概也有点紧张。而对於这个问题，他则默默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没什麽的样子，但他心底紧张得很，尤其是在看见台下几乎座无虚席的观众区後。
他硬是回了句没事，而後便开始最後一次的练习。然而在他打算拨弦的同时，手却因为紧张感而微微颤抖。
这些敏旭全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然而还来不及逞强地说些什麽，敏旭便走上前来，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皓辰有些意外地感受着对方怀中的温度，以及近在耳畔的心搏。照理而言，对方的心跳应该正因紧张而加速，他听着却感到不可思议地平稳。
「别怕，你行的。」
敏旭轻声这麽说道。明明没有看着他的表情，皓辰却清楚知道他在微笑。
这时候，在皓辰之前的最後一个表演者已经表演完毕，後台已经开始有人在对他示意了。他见状便站起身来，即将上台前，敏旭拍了下他的肩。
「上吧！」
他回过头去对他点了点头，不过倒没有说任何话。对现在的他而言，发出任何声音都会令他分心。
站上台後，主持人简单的说了些话，而後台下那数以百计的观众便大致安静下来，等着他开始演出。
他扫视了所有注视着他的视线，尽可能不被影响。接着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复平静。视线微微向上，他看见的是向晚的天空，一片灿亮。
这瞬间，他似乎想起刚才敏旭的心跳声。而後拨起弦来。
「你眷恋的，都已离去……」
也许因为开场的深呼吸，也或许因为更之前敏旭给的拥抱，他唱歌时的情绪意外的平静。而随着他的演唱，他看见下方有些观众轻轻摆动着身子，也许他们没有听过这首歌，却还是沉浸於他的演出中。
是吗……原来上台表演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似乎……还不坏……
体会到这点後，他似乎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正面对多少人潮，只是投入在歌曲之中。直到他唱完最後一次的「我爱你」时，观众席便涌出了掌声如潮。
他短暂地享受了一下这样的氛围，然而还没等他敬礼下台，敏旭便突然走上台来，并无视於他的错愕，迳自站到麦克风前。
「大家好，我是敏旭，接下来的曲目会是我和皓辰的合唱，请大家给我们一点鼓励！」
彷佛先前的紧张全是说谎，现在上台说着这些的敏旭，看上去就像个老练的歌手正在主导自己的演唱会。而在他准备坐下来开始演奏前，皓辰便凑到他耳边以气音开口。
「现在是怎样？」
面对他显然有些诧异的质问，敏旭只是笑了笑，并对他一眨眼，同样用气音给了他回答。
「放心，我们一定可以的。」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皓辰坐到一旁的另一张椅子前。而他虽然有点不太喜欢这种意料外的安排，还是默默坐了过去。
准备就绪後，敏旭於是轻轻弹奏琴弦。流泻而出的是相当缓慢，却令人感到温暖的旋律。
那是在每次的练习中，皓辰听了无数次，因而早已耳熟能详的歌。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本来还对敏旭的自作主张而有些不满的皓辰，在听见对方略显低沉的歌声时，便不可思议地和缓了下来。而後缓缓闭上双眼，随着对方的歌声，轻声唱和。
就像他们每次的练习一样。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这次他自然而然地唱着，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坐在台上，直到再度睁开眼时，他才意识到台下如雷的掌声，以及此起彼落的欢呼。而他首先看见的不是别的，是面前正灿笑着的敏旭。从他激动得微微发抖，就能知道他现在有多兴奋。
「我们成功了！」
说着，敏旭不顾他们还正在台上，走上前来就给了他一个拥抱。多少也被这样的欢愉所影响，皓辰看着他，终於忍不住轻笑出声。
而在这时，敏旭立刻瞪大了双眼，彷佛先前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个微笑所带来的意外。
而後，皓辰的颊边感受到一股湿润的热度。这瞬间，他真的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暮色所包围，身旁充满对方的温暖。
多年後，他经常一个人，在黄昏来到那座公园。带着他始终不曾换过的吉他。
果然没错，这时间的公园始终没什麽人驻足。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是要他在路人面前练琴，恐怕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吧。
拿出吉他後，他没有急着弹奏，而是先抬头看向远处。相连的山峦，隐没在烈焰般的暮色中。那是回忆中自始不变的景色。
而事过境迁後看着这般充满暖意的景色，他总不由得想起，自己在过去也曾经和一个温暖的男孩，相识相恋。
奇怪的是，他总是想不起他们如何分开，那些开心的事情却记得一清二楚。
哪天，再约他出来见个面吧。
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他轻拨起弦，弹奏的是他曾几何时起，便锺爱上的一首歌。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就这样吧。」──谭维维‧如果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