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卧榻之侧,容卿酣睡(简体版) — 【第三回】少年游

正文 卧榻之侧,容卿酣睡(简体版) — 【第三回】少年游

一夜鱼龙舞过,满地残红狼籍。

当百姓从市井传言中听闻宫变时,这事早已成了板上钉钉,喜好热闹的人每日午时去西市口围观,看今天斩这个贵人,明天杀那个官人,有些人特地带白馒头去蘸血,谣传可治肺痨病。

大绍朝廷早已明令颁布禁止这项迷信行为,可监刑人大多睁只眼闭只眼,百姓所求无非想治疗患病亲友,否则谁想吃这种恶心玩意儿。

西市口地面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用来掩盖血迹,并撒上石灰粉防止滋生疫病,然血腥味弥漫久久不散,路过于此必须掩鼻匆促而行。

顺安皇帝向来宽宏仁慈,勤政爱民,很少杀人砍头,这是即位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刑戮,可见宫变事件惹动了皇老子的雷霆之怒,火烧九重天。

杀一百只鸡,儆二、三只猴。

逼宫一案牵连甚广,老皇帝事后清算,难得下了狠手清洗二皇子党羽,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统总数百人之多,朝野风声鹤唳,与两位皇子曾往来者要不缩头缩脑装鹌鹑,便是加入口诛笔伐的口水大军,只差没把他们的祖宗八代全骂进去,因为祖宗八代全是皇帝,骂了可能掉脑袋。

宋璋生母淑妃受其牵连,贬为嫔妃品级最低的才人,宋琥生母魏贵嫔参与谋划,里应外合,黜为奴籍宫婢,二女一并打入冷宫,母家魏氏一族涉嫌此次谋逆案,人证物证俱实,百口莫辩,落了个抄家灭门的下场。

不久之后,魏氏俩女同日于冷宫自缢。

可叹深宫绝情多恨,昨日红颜终成明日枯骨。

一个月以来,常可在官道上看见一车车拉去流放的男女老幼,一时间满京城沸沸扬扬,茶余饭后无不议论纷纷。

此外,另一个闲嗑牙的热门话题,是贺家九子回京城了。

贺家儿郎个个皆为人中龙凤,尤其排行为么的贺容玖,百姓说贺九郎武功极好,长得也极好。

嗯,长得极好这点,才是百姓的谈论重点。

都说人民大众是肤浅的,看人看脸古今皆然,姑娘姊妹们莫不同声一叹:"郎俊甚好,奇貌者扰。"

翻译成现代白话文:"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喂!)

提起贺容玖,当然得先说说贺家。

贺家二位老爷子原本是绿林好汉,在大绍北境占地立寨,成为土匪窝头目。

俗言富不过三代,皇朝亦是如此,当年大绍不再是十八世德治帝的太平盛世,十九世太平帝尚能维持盛世基业,然而二十世长平帝时期由盛转衰,外戚专横,权臣乱政,中央及地方官员多有贪渎,横征暴敛民脂民膏,百姓空竭苦不堪言,边疆蛮夷观之而蠢蠢欲动。

长平帝在位末年,天灾人祸不断,诸临国与蛮夷再度侵地掠夺,导致二十一世贞武帝继位后,穷兵黩武动费千万计,四方伐夷征战,却胜少败多,许多流匪与反贼趁火打劫,天下几乎乱成一锅粥,国势几乎一度倾如危巢。

彼时狼烟四起,烽火殃及万民,流离失所者无数,不得已之下,携家带眷投靠贺家寨,寨民从成百上千,渐渐聚拢为成千上万,坐拥一方草莽势力,对朝廷来说无异于芒刺在背。

贞武帝欲派兵伐寨,然而兵疲马困力不从心,加上边防告急,只好采纳大臣的意见转为招安,顺便充实国家兵员,一举二得,虽然贞武帝比较想把贺家寨杀个鸡犬不留。

贺大老爷当年意气风发一呼百应,某些有心人怂恿他自立为王,或者干脆起义夺取天下,他虽书读不多,却是个极有见地的人,深思熟虑后,决定接受朝廷招安,让众多寨民们不再饱受战乱颠簸之苦。

朝廷的招安条件相当优沃,除了正名贺家寨为贺城,虽列属朝廷管辖地,但享有部份自治权,并封赏高官厚禄,贺大老爷赐爵位为北安郡伯,职任天狼大郎将,二老爷为北忠县伯,职任野骑中郎将。

山寨兄弟不计家眷共八万余人,分成二部编入兵马匮乏的镇北左右军大营,贺大老爷入左军,贺二老爷入右军,二位贺老爷积极招兵买马,汲汲经营数年,掌握了镇北军权,屡屡打退犯境的勾黎国,将最危急的北疆守得铁桶相似,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贞武帝龙心大悦,再次大行封赏,晋封贺大老爷为北安侯兼天狼将军,二老爷为北忠郡伯兼野骑将军,并将镇北左右军合而为一,命名天狼军,人们私下称其为贺家军。

当代民间童谣如是传唱:"天上有天狼星,地上有天狼军,打得阿离哭唧唧,阿官拍手笑嘻嘻。"

阿离暗指勾黎国,阿官则是皇帝。

贞武帝好大喜功,性格刚愎好斗,时常御驾亲征,最后一次不顾众将劝阻,自认骁勇善战,亲自带领士兵冲锋陷阵,幻想自己是横扫千军的盖世英雄,享受浴血奋战的快感。

然后,就挂在战场上了,妥妥地被自个儿的愚蠢害死。

幸好当年的国势已渐渐挽回,二十二世顺安皇帝继任,力求国泰民安,与诸临国协议息战止伐,并送出几个妹妹去和亲,励精图治,日夜勤政,大绍朝方有起色,尽管远远比不上德治盛世繁华,至少能让人民休生养息,重拾安居乐业的生活,直至近年愈趋欣欣向荣,重现歌舞升平的荣景。

这其中不得不说贺家功不可没,甚至可说是居功厥伟,天狼军南征北伐,平叛乱,杀贼冦,出师必捷战绩赫赫,待天下大局稳定了,又镇守国疆固若金汤。

贺家儿女无有纨裤,连女儿都巾帼不让须眉,设立了女兵营。

然而贺家人生性不喜受拘束,第三代九个孙子并非全吃官家饭,除了贺大郎战死沙场,贺五郎、贺七郎选择混迹江湖,贺二郎留守贺城祖家,主掌宗家世族,贺四郎经商,负责管理贺家众多产业。

出仕者有四子,贺三郎入朝为御吏台侍中郎,贺九郎跟随父亲从军,从九品副营尉做起,带领七杀军立功无数,三年即擢升为五品校尉。

此外,贺六郎为轻骑将军,率兵镇守西疆,贺八郎为京畿大营总教头,贺家在文臣武官中皆有政治势力,尤其是贺容玖的父亲贺天枢独领三十万天狼军,握有实际军权,别更提贺老爷子为在朝元老,麾下将帅以他马首是瞻,兵部尚书都得礼让他三分。

贺家掌握军政大权,势力涵盖大半个朝野,纵使非贺家一派,对其亦要退让,顺安皇帝自然对贺家心怀忌惮。

顺安皇帝采取了最普遍、也最有效的收拢与控制策略——圣旨亲召贺大老爷的嫡女瑶光入宫,册封四妃之一的德妃。

贺氏德妃与魏氏淑妃地位相等,协助皇后掌理六宫,前者武家出生,后者百年士族,皇帝的用意不言而喻,让这两家无论在前朝或后宫都能互相制衡。

贺大老爷成为皇帝岳父,晋封为北安公兼天狼大将军,留京上殿议政,爵位世袭三代,其它贺家在朝子弟皆升一级,贺容玖的父亲贺天枢晋封镇北将军,代父接掌天狼军。

贺家成为皇亲国戚,玉堂金门,权势更加如日中天,人人都想巴结。

不过贺家两位老爷子都深明兔死狗烹的道理,为避免太过树大招风,二老爷早早告老还乡,留大老爷继续在京城护庇着儿孙们,谁知皇帝会不会一朝翻脸不认人,设计搞垮贺家,如同现在搞垮魏家一样。

"皇上老早就想除去魏家了,利用亲生儿子顺势搞掉这个三朝权贵,心够狠,手够辣,不愧是先帝生前最忌惮的儿子。"贺国公抚须淡然道,岁过古稀之年,早已看尽世态炎凉,无什好大惊小怪的了。

"外公,您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宋瑞问。

宫变事件过去一个月了,局势大致稳定下来,然人心余波荡漾,今日朝廷休沐,宋瑞特地到国公府访视老人家,企图试探贺国公的想法和态度。

自从宋璋和宋琥中箭落马后,他不由起了心计,如今剩三个皇位候选人,只要打败宋珑,踢开宋琅,那么他就是最后的胜利者了。

他的第一步,当然是争取外祖家的全力支持,贺家权倾朝野,自然胜算大增。

"该干啥就干啥,问我做么?"贺国公不以为然。

"现在孙儿和大皇子共同掌朝,总得多想些未来的事,以免行差步错。"宋瑞语意迂回的说道。

贺国公人精似儿的,哪会听不出他的话中之意,不太耐烦他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男子汉大丈夫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开门见山的问他:"你想当皇帝?"

"孙儿怎敢如此妄想。"宋瑞急忙否认,欲盖弥彰。

贺国公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再问道:"可和你娘说过?"

宋瑞顿了下,晓得自己被看透了,只好坦白回答:"母亲不甚赞同。"

"你娘是对的。"贺国公点点头,对被迫入宫的女儿充满愧疚,可对这个血统尊贵的外孙并不特别喜爱,他的性子样貌都像那个善于虚与委蛇的皇帝,不太像豪迈直爽的贺家人。

"不瞒外公,孙儿也有成就大业之心,只愿还我大绍盛世。"宋瑞态度义正严词,话理冠冕堂皇。

"呵,话说得可真好听。"贺国公讪然一笑,故作沉吟状,说:"你想当太子、当皇帝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瞧你急躁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你打什么主意吗?"

"外公教训的是。"

"你说你当个富贵王爷有什么不好,何必非要去争个你死我活?"

"可是外公,我不争,不表示别人不争,宋珑和他的保嫡党恨不得把我也往死里整。"宋瑞理直气壮。

"唉,也罢。"贺国公不禁叹口气。

宋瑞说的没错,如果宋珑有意大位,必定忌惮贺家势力,龙子夺嫡他曾经见识过一次了,不在乎见识第二次,当今皇帝也不是干干净净的坐上位子,只是这次和贺家扯上关系。

一般百姓人家兄弟不睦,顶多闹一闹分产分家,可天家兄弟阋墙,大多是血肉相搏你死我亡,并且累及许多无辜者,宋璋和宋琥这回逼宫,凭白害死多少性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话可不是说假的。

假使贺家卷入皇储之争,他相信自己确实有能耐拱自家外孙上位,可那又如何?

贺国公捻须忖度好半晌,才说:"如果你能说服九郎帮你,这事应该就不难办了。"

"外公此话当真?"宋瑞双目发亮。

"九郎有能耐带走宋琅,到时如果你连宋珑都斗不过,还当个屁皇帝!"贺国公直白嗤道,年过七旬的他鹤发苍苍,仍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尽管已位居皇亲显贵,私底下还是不改满身匪气,不忌市井粗口,常自嘲自己是个大老粗,并不以此为耻。

"外公说的是。"宋瑞卑恭附和,神态阿谀逢迎。

"少拍马屁,老子不吃这一套。"贺国公挥挥手,最不喜他这副唯唯诺诺的德性,就算是外孙,同样流着贺家一半血脉,小曾孙女都比他有气慨多了。

"外公,那孙儿就直言了,您说九郎可带走宋琅,这话是何意?"

"带走就是带走,能有什么意思?"

宋瑞稍稍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贺国公瞪他,真想朝他的脑袋呼一巴掌,怒道:"贺家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对不做背后下手的小人!"

"是孙儿想错了,外公息怒。"

"哼,你若是为了争那张椅子而残害手足,跟宋璋那个畜牲有什么两样?"

宋瑞闻言怔了下,不由苦涩一笑,竟应不出话来。

认真想想,他之所以想争那个位子,其实有些意气用事,他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对他刮目相看。

话正说到此,贺容玖就来了。

"爷爷。"贺容玖先向贺国公抱拳拱手,再朝宋瑞施揖礼。"末将参见三皇子殿下。"

"都是自家人,表弟不必多礼。"宋瑞微笑道,私下称贺容玖为表弟以示亲近之意,贺家第三代以九郎最为出色,如能收为己用,无疑如虎添翼。

唯一的问题是,贺容玖和宋琅最为交好,既使宋瑞是他的表哥,可态度同对待他人一样淡漠,喜怒不形于色,令人不知如何才能讨好。

然而贺国公的话,让他更坚定的想拢络贺容玖,以便达成目的。

"爷爷,您找我有事?"贺容玖问。

"不是我找你,是三皇子找你。"贺国公回道,不说你表哥找你,而是三皇子,亲疏立见,同时表示宋瑞找他为的不是家人私事。

贺容玖看向宋瑞,不主动询问。

每次给这人直视着,宋瑞便会压力山大。

这个表弟的脸实在太好看,可表情偏偏太瘆人,面上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却锐利如剑,像要把人看穿出一个洞来。

"你们小伙子自个儿聊,老头子找人喝酒去了。"贺国公豪爽的拍拍屁股走人,把宋瑞丢给万年面瘫的小孙子。

宋瑞好想对他伸出尔康手,大叫外公你不要走,单独面对贺容玖的压力更大啊!

"咳,那个……表弟,你与五弟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宋瑞期期艾艾的试探道。

"还好。"贺容玖清冷回应。

"你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竹马,情同手足。"

"嗯。"

"我最近得了一把绝世宝剑,表弟要不要到我那儿瞧瞧,如果你喜欢,宝剑赠英雄,方适得其所。"

"不需要。"贺容玖直截了当的拒绝。

宋瑞登时不知如何接口了,这就是个铁打石造的铜人,他想拿自个儿的热脸去贴冷屁股,可人家完全不给贴,又不能直接说,表弟我想当皇帝你帮我好吗?

外公,你是故意整我的吧!

正当宋瑞绞尽脑汁的想找话题,急欲讨好贺容玖,一小厮蓦然来报。

"九少爷,五皇子殿下来访。"

"五弟也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宋瑞找到台阶下,忙不迭道别离开,心想回去再好好想想该如何拢络贺容玖。

"恕末将不送,殿下慢走。"贺容玖拱了一下手,站在原地,当真不送。

宋瑞特地走小道绕开,不正面遇上宋琅,莫名有点作贼心虚的错觉,但想想他才是堂堂正正的贺家外孙,光明正大的来,有何可心虚?

远远的,他听见宋琅清朗欢快的声音。

"九哥,我来找你玩啦!"

不是第一回听见宋琅唤贺容玖九哥,可每回听见,宋瑞心里抑不住泛出酸味儿来。

无论是宋琅或贺容玖,对他这个有血缘的兄弟反而都没那么亲热哩,真是让人既羡慕又嫉妒,心里很不是滋味。

宋琅像个移动的小太阳,一身明黄色锦袍比阳光更灿烂,照亮贺容玖又深又闇的双眼。

"末将参见五皇子殿下。"贺容玖施了下礼做个样子,旋即握住宋琅的手,牵他走进室内。

自宫变那日后,贺容玖奉命暂时留京,协助调查宋璋谋反一案,他们各自忙碌着,偶尔在朝中匆匆见面,话都没能说上几句。

宋琅自然而然给他牵着,小时候都像这样牵来牵去,要说俩小无猜也是可以的。

二人相对而坐,贺容玖亲手替他斟茶,将一盘芙蓉糕推到他面前。

"最近大哥要我跟着上朝,帮他批看折子,整天关在宫里头,今天总算能出来了。"宋琅说着,伸了伸懒腰。"你回京城好些天了,我们却没能好好说一回话,所以今天就来找你啦。"

"嗯。"贺容玖淡应,眼神更为柔和了。

这回宋珑拉着宋琅一同上朝,名曰人手不足,需要他协理政务。

宋琅没有推拒,很听话的去了。

经历两位兄长的谋反,看见父亲的衰老与无力,突然生出一股觉悟来,心知他理应扛起身为皇家人的责任和义务,不能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于是丢开吃喝玩乐的纨裤小伙伴们,认真学习起朝政事务。

"皇上可好?"贺容玖神色依旧淡淡,可不似方才对宋瑞那般冷硬。

"很好。"宋琅开心回道。"我每天都会去看他,原本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会恶化,没想到却一天比一天好转,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不再日日卧床了,还说明天的大朝会他要亲自上朝,真是太好了,说不定又能亲政了。"

贺容玖沉默一瞬,点头道:"你近来辛苦了。"

"辛苦倒还好,大多还是大哥主持,我就听他吩附,学着帮把手,处理些小事而已。"宋琅捧着热茶喝了一口,与贺容玖随意闲聊些朝中事。

他从小认为长大后会当个闲散王爷,不需插手朝政国事,然而父亲曾跟他说过,天家所食乃万民米,莫可白白享受百姓恩典。

此时他才知掌朝理政并非易事,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异常繁琐,相当耗费时间心力,他批的奏折还是筛过三轮挑出来的。

大哥让他处理他可做主的小事,指导他如何写朱批,最后让秉笔侍中替他盖上五皇子的印玺,表示这本折子是他审阅的。

"光批阅奏折,我就快看花了眼,批到手都酸了。"宋琅虽貌似有些小埋怨,可心中心甘情愿。

贺容玖拉过他的手,一面替他揉捏手指头,一面听他叨咕着在朝中的琐事和困惑,偶尔应声,例如:

"我看礼部侍郎一位长年空缺,问吏部尚书是否有适合人选补上,史部尚书却说无人敢坐那位子,好奇怪,这明明是个肥缺,为何没人想当?"

"德治帝的情人终其一生为礼部侍郎,后人难免有所避讳。"

"说的也是,史书说那个礼部侍郎的外号叫瞌睡侍郎,哈哈,真不知天祖爷爷怎么会那么喜欢他?"

"有时人之所爱,觅无因由,眨眼之间便刻骨铭心了。"贺容玖抬眼注视着宋琅,深邃中闪烁噬人的光芒。

宋琅懒洋洋撑着下巴,没注意他的眼神,兀自叹息道:"唉,真羡慕天祖爷爷,那时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贺容玖无言,垂目继续揉捏他的手掌,眼底有一分他人看不出的懊恼。

宋琅说,根据史书载记,德治盛世时期四海熙恬,年丰富足,江山繁华似锦,一片河清海晏。

可惜到了德治帝的孙子长平帝时一落千丈,长平帝是他曾爷爷,仅在位五年的无能昏君,众皇子明枪暗箭互相倾轧,最后贞武帝弑兄囚父,自登大位,紧接而来的是烽火连天,搞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说来若无你们贺家,大绍朝恐怕亡在我爷爷的手上了。"宋琅略显严肃道。

"贺家不过顺势而为。"贺容玖无喜无骄,对家族荣耀没有太多感受。

"唉,当今圣上竭心尽力,勤政爱民,不知我大绍何时才能重现繁华,再造盛世。"宋琅再叹一声,打心底发出感慨。

他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晓得民间并非人人温饱,且四方临国依旧虎视眈眈,不得轻忽松懈。

"毋须想太多,做你想做的事便好。"贺容玖平声道,眉心微蹙,不喜欢听他叹气,不喜欢看他忧愁的样子。

"嗯,我也只能尽我所能罢了。"宋琅应道,舒舒服服的让他揉手指,并不觉得他们的动作太过亲昵,小时候他被罚抄书时,贺容玖便会像这样帮他揉手指,舒缓酸疼。

贺容玖一根一根揉过洁白无垢的手指,养尊处优触感细腻,与他纵横沙场的粗糙截然不同,摸着摸着就摸上瘾了。

除了摸,他更想将这只手举到嘴边亲吻,然后含住粉嫩的指尖吸吮……

"哈哈哈,好痒!"宋琅转头见手指给贺容玖叼住,疑惑的问:"九哥,你做么咬我的手?"

"听说咬指尖可舒通血路。"贺某人信口胡扯,面瘫的好处之一,就是说谎不脸红。

"是这样吗?"宋琅一脸天真无邪。

"嗯。"贺容玖拿帕子替他擦拭,不要脸的转移焦点:"听说近来不少人奏请皇上立太子。"

"没错,东宫尽早有主也是好的,以免再生憾事,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提到我,我并不想当太子呀。"

"谁?"

"王太傅。"宋琅有点烦恼。"他打小看我长大,可不能因为与我较亲近,便举荐我当太子,小时候他还骂过我顽劣不堪,朽木不可雕也。"

"王太傅自有见地。"

"总之,还是大哥最适合当太子了,他是嫡皇长子,本来就应该由他来做,不是吗?"

宋琅一手撑着下巴,闲情逸致的吃糕喝茶,光只是这样坐着和贺容玖随便闲聊,也觉得轻松开心。

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兴致勃勃的邀请道:"对了,我听说三哥那儿得了一把绝世宝剑,九哥,咱们去开开眼吧。"

"好。"

贺容玖对那把剑无什兴趣,不过对于宋琅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于是,宋瑞请不到的人,就这么被宋琅一句话拉到三王府去了。

二人说走就走,他们都是不喜欢乘马车的人,直接驾马去三王府。

因此,宋瑞后脚才刚踏进王府大门,便听到宋琅在外头喊道:"三哥,我和贺容玖来看你的宝剑啦!"

宋瑞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回头,但见宋琅笑嘻嘻的与贺容玖跃身下马,双双并肩走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容玖的脸色似乎没那么冷冰冰了,眼神隐隐透出一丝脉脉温情。

看着他们,宋瑞不由想起贺国公的话,心忖,难道贺容玖对宋琅怀有异样心思?

假使真是如此,那么,他晓得该怎么做才能讨好贺容玖了。

只要把宋琅送给他,就行了!

宋瑞双眼一亮,热情上前欢迎他们,领他们去他的书房,看他刚得到不久的宝剑,他其实不爱收藏武器,大多用来赠予他人,以利收买人心。

古玩字画赠文士,宝刀名剑赠武将,投其所好,事半功倍,而送美人则是两者皆通,不过贺容玖心中的美人,想来并非平凡人。

宋瑞偷偷瞟了眼宋琅,见其容貌俊秀如姝,眉目如画未笑似笑,明朗喜人,总是神采飞扬的轻狂少年模样,十分讨人喜爱,坦白讲,他其实挺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弟弟,只要不要和他抢皇位。

下人捧上用金丝楠木匣装着的宝剑,剑柄与剑鞘精雕细镂,极尽奢华的镶满宝石,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此剑名为钟音剑,奇异之处乃以剑击剑时,会发出钟斧之鸣,且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宋瑞骄傲的介绍道。

"好漂亮。"宋琅真心称赞。

"表弟觉得此剑如何?"宋瑞期待望着贺容玖,如果他露出一丁点的欣赏,立刻当场送给他。

"尚可。"贺容玖眼神未动,更想回他一个"俗"字,这把剑在他看来华而不实,俗不可耐,跟宋瑞差不多。

他当然能看出宋瑞想讨好他,看来是爷爷把争储的棘手问题丢给他了,然而无论是宋瑞或宋珑成为太子,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宋琅。

"三哥,可以让我玩玩吗?"宋琅再问,他打小是个好奇宝宝,对新奇玩意儿充满好奇心,总想摸一摸,玩一玩。

"当然。"宋瑞落落大方。

"谢三哥。"宋琅开心道谢,拿出来放在手上掂了拈,刷地拔出剑来,剑尖直指贺容玖,挑衅般的扬了扬眉,兴致盎然道:"贺校尉,试试?"

剑身闪闪发亮,光可照人,锋利无比。

"五弟,不可无礼。"宋瑞刷地冷汗就下来了,竟敢拿剑对着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杀神,不管交情再怎么好,怕也会惹火对方的。

"好。"贺容玖平平应声。

"表弟,五弟少不更事,你别与他一般计较。"宋瑞连忙相劝,如果宋琅在三王府出事,皇帝震怒,别说当太子,说不定都得去陪宋琥看坟了。

贺容玖不离身的无名古剑通身漆黑,样式极朴实简单,宽厚沉重,无任何雕纹装饰,仿如尚未打造完成,然传言以殒落星石打铸,沉逾百斤,坚不可摧。

两人不顾宋瑞的劝阻,退到书房外的庭院,极有默契的开始过招,一片剑花目不暇给。

宋琅的剑式行云流水,身姿轻盈,衣袂翻飞,舞起剑来飘逸灵动,剑光将人衬得更璀灿夺目。

贺容玖则身沉如盘石,剑重招重,极少移动脚步,未拔出剑来,只用剑鞘应付宋琅的花俏攻势,好整以暇的左格右档。

电光火石,剑走偏锋,你来我往的斗在一处。

宋琅想听听剑击声,大喝一声:"九哥,拔剑!"

贺容玖脚下一沉,倏地拔剑,剑身亦是漆黑古金,朴质无华,剑刃钝重,却发出慑人的杀戾血气。

无坚不摧对上坚不可摧,两剑空中相交,陡地铮然清越的长啸一声"锵——",果真发出钟斧之鸣,只是绝世宝剑这下真绝世了,生生断成两截。

宋琅刹地一愣,和贺容玖同时顿住。

宋瑞表情一僵,差点泪奔,心里抓狂呐喊着我的千两黄金啊!

"啊?断了?"宋琅一脸懵的眨了眨眼,收势举着断剑转向宋瑞,露出天真无辜的表情道歉:"三哥,真对不住,这把绝世宝剑值多少钱?我赔你吧。"

绝他妈蛋!宋瑞内心禁不住粗口大骂,顿时感到里子面子全给这把破剑丢光光了。

"咳,没关系。"宋瑞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掩饰抽搐的嘴角。"原来是个破玩意儿,当不起绝世之名,断了便断了。"

才怪!宋瑞暗暗咬牙切齿,直想抽死把这破烂玩意儿夸得天花乱坠的人。

"果然好剑。"贺容玖言不由衷的称赞,算是安慰一下宋瑞受伤的小心肝。

都给你劈成两半了,好个屁!宋瑞忍不住想再骂,心里不住为千两黄金泪流成河。

宋琅连连向他三哥道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时好奇好玩弄坏了,承诺赔给他同等价值的东西。

宋瑞忽计从心起,大度笑道:"这样吧,下回休沐日你陪三哥去京郊游猎,你猎几只毛色漂亮的狐狸给我做赔礼,当然,贺表弟也去,如何?"

"当然没问题。"宋琅欣然应允,他好久没去游猎了。

贺容玖点头同意,宋琅去哪,他就去哪。

三人心思各异,却同样都开心得不得了。

宋琅是开心能去游猎玩耍。

贺容玖是开心能陪伴宋琅。

宋瑞则是开心将成就好事……嘿嘿嘿……

三王府没什么好玩的了,宋琅向宋瑞告别,偕贺容玖离开,宋瑞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口,热切的说有空再一起来三哥这儿玩啊。

宋琅与贺容玖各骑一匹马,两马齐驱在城中御道上,俩俊俏儿郎鲜衣怒马,自然引来无数人的注目,偷觑着他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

那二位是哪家贵门少爷?

是五皇子和贺九郎。

吓!大名鼎鼎的贺九郎?

正是那个见佛杀佛、见魔杀魔的贺九郎!

哎哎,果真郎俊甚好。

五皇子也是极好看的。

是呢,是呢,俩人在一块儿好登对呀!

不管"登对"这词用得对不对,姑娘姨嫂们见之无不捧颊叹息,心花儿朵朵开,登时春城无处不飞花。

引得春城飞花的二人行于御道,御道只有皇室及特许之人才能行走,因此与一般百姓有点小距离,且宋琅只顾着和贺容玖说话,无心去听他人的唧唧咕咕,有些疑惑道:"我把三哥的宝贝弄坏了,他怎么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日后等他得到新宝贝,你再去帮他弄坏,想必他会更高兴。"贺容玖漫不经心的说。

"胡说八道!"宋琅笑睨他。"三哥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我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你的心眼儿变坏了。"

"是吗?"

"不过这样挺好,变得比较像凡人。"

"我一直是个凡人。"

"可你长得太好看了,有人形容你像传说中的神仙,说贺九郎兴许是天上谪仙,下凡历劫来着,神格犹在,因此少了喜怒哀乐,无有七情六欲。"宋琅听闻这个传说时大笑,又觉得似有几分道理,讪讪然的揶揄道:"敢问贺神君,您下凡来历什么劫?"

"情劫。"贺容玖低语。

"什么?"宋琅没听清楚。

"我只愿当人。"贺容玖再道,心说因为这世上有你,所以我只愿当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凡夫俗子。

"也是,当人才能吃佳肴,喝美酒,听说神仙不可食人间烟火,餐风饮露就能饱,多可怜。"

宋琅摇了摇头,想想还是当凡人比较好,尝遍天下美食,喝尽四海绝酿,这才是潇洒快意的人生。

二人一壁闲聊,一壁闲逛,随意晃到京郊琵琶湖边,贺容玖跃身下马,一手牵着自己的马,一手牵着宋琅的马,在湖岸边悠闲漫步。

宋琅不再同贺容玖吱吱喳喳的,只是静静地让他牵着他的马慢慢走,彷佛就这样走出京城,走向他们的海角天涯。

暮春时节乍暖还寒,但见陌上少年游,不笑东风凉,不见清愁见清悠。

放眼眺望湖光山色,绿水波光粼粼,桃花初开春色,遍野粉红烟云,看惯的风景此时却显得特别美好。

微风熙徐拂面,宋琅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转头对贺容玖粲然一笑,心想,因为身边同游之人,是他的九哥呀。

湖边杨柳袅袅,阳光穿透枝叶洒落,点点星芒像在宋琅身上跳跃,辉煌似乎成为他独有的特权,无时无刻都能耀人眼目。

贺容玖默默仰望着他,瞬间几乎看迷了眼。

不讳言,他喜欢他。

非常的非常的喜欢。

喜欢到不能自已的地步。

三年前,当他发现对宋琅生出别样心思,身体产生欲念时,他明白必须暂时离开,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如野兽蛰伏着,耐心等待宋琅长大。

终于,他回来了。

这次,如果不是他带走宋琅,就是他留下来。

贺容玖忽开口轻声道:"我这次回来除了奉召护驾,还想带你走,如今情势看来,恐怕有些难了。"

宋琅低头注视他的双眼,认真想了想,回道:

"我若走不了,那换你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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