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几秒,随後摇摇头。
「约莫十年前,我到一所学校附近拍摄。因为追一只猫,凑巧转入一个小巷子,凑巧这个巷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很凑巧地躲在那儿哭。
「那个小男孩骗妈妈说,要留在学校图书馆念书,实际上是躲到小巷里偷哭。而我这个碰巧进入巷子的家伙,也就这麽巧的走入了这个男孩的生命。」他的口吻渐转,带点严肃、带点忧伤,「小男孩很讨厌上学,学校是他的梦魇,但他更讨厌回家。」
「他们家是双薪家庭,爸妈都很晚回家,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是生疏。他说他不懂为什麽回到家,别人家总是灯火通明,自己却是一片漆黑。更不懂,为什麽同学和家人的相处那麽融洽,像朋友一般,而他却只感受到距离。」顿了顿,他接着往下说:「他的姊姊因忧郁症自杀未遂,班上同学都嘲笑他,说他们家的人都是神经病、脑子不正常,跟他一起玩会被传染。」
我攥紧拳头,却分不清自己是在生气,抑或是害怕。
墨海抽了几张卫生纸递给我,我才惊觉自己又哭了。
「我当时手忙脚乱地安慰他,只觉得他的同学很恶劣,直到後来,我才恍然大悟。一群小二、小三的孩子,怎麽会对忧郁症有这麽多评论?」
家长。
明白我的理解,墨海无奈地对我笑了笑。
「羽梣的事情不是特例,我想你比我还清楚。」
〈漠〉!
「对不起。」他突然说道。
猝不及防,我没来得急反应。
他接着往下说:「那天你离开後,我又和羽梣聊了一会儿,才确定的。你就是那个女孩对吧?」
我将头瞥向窗外,一语不发。
「当时的我没想那麽多,只希望自己拍下这些画面,可以让更多人注意到校园霸⋯⋯」
我一手拍上桌子,冷冷地瞪着他。
「希望可以让更多人注意到这种事情有多泛滥。」他改口,「将照片展出,也只是希望能让大众更关注到这件事,并和当事人道歉。
「这件事我着实设想不周。只想着让社会关注,以为这样就能帮助你们,却忘了这是否会对当事人造成二度伤害。对不起。」
我撇开视线,却静不下胸口的躁动。
我不想失控,更不想再忆起什麽。
你就不能让它就这麽过去吗?反正压根就没有人在乎。
「收起你的一厢情愿。」我哑着嗓,紧压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想要你的道歉,更没有人希望这件事被搬上台面。都已经沉默了这麽久,继续沉默下去会死吗?」
「已经过去了,没有人在乎。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记得发生了什麽事好吗?让事情就这样被淡忘很难吗?」
「我只是希望⋯⋯」
「你希望?你以为自己是谁?」我打断他,「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一张照片能激起什麽火花?能抛砖引玉?就算激起了一时半刻的火花,也只是被有心人拿出来很大声的说两句,又或着昙花一现,网路上热热闹闹讨论几天,然後什麽事都不会发生。再等到下一次悲剧发生,或是哪个人心血来潮提起,重新被众人热烈讨论个几天,然後再次被淡忘。
「事件该发生的继续发生,本就遭受伤害的持续被伤害,被伤害的人继续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除了勾起我们不好的记忆,半点改变都不会有。」
一番话落,墨海陷入了沉默。
成功堵上他的口,却没有半丝成就感,只觉这寂然勒得自己几近窒息。
我低下头,顺着桌子的木纹寻找规律,沿着地板的花纹找寻规则,只要照着章法,不踰矩,就不会出错。
良久。
我发现自己一直在一小块区域打转,不敢跑太远,怕一个不慎,就踰了矩。
「我明白。」他打断了我的韵律,一个闪神,我失了方向。
忘了自己跑在哪一条路上,好似曾经过这条,似乎已绕过了那条,好像,绕了很多很多回,落了源头,找不着出路。
无限打转。
放弃纠缠无意的规章,我抬眸,淡然地看向他。
「一刹的火花或许造就不出什麽,但坐视不管,只会酿成更多悲剧。」
不出几秒,我便移开了视线。
我看不惯他眼中的坚定。
墨海严肃道:「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去』,有些事情难免会被淡忘,但不代表它们不值得重视,更不代表你们受过的伤不存在。」
受过的伤吗?我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右手不自觉抚上左胸。
「倘若真的没有人在乎,为什麽这麽多年来,有这麽多人致力於此事?不是没有人在乎,而是有太多人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就如同酿成羽梣被嘲笑,真正的元凶。当大人都不了解,孩子又怎麽会懂呢?所谓友善校园?」
我冷哼一声。
「便只会是一段儿戏的宣示,和一份可笑的问卷调查。」
友善校园?
真是,可笑呢。
墨海顿了顿,「但我们都在努力,多一人也好,哪怕一千一万人中,只有一人醒悟,也都比看着问题持续蔓延还来得好。」
直视着我的双眼,他字句铿锵,「我们无法磨灭已造成的伤痛,但我们可以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够了!」双掌用力拍上桌面,我倏然站起身,眼中连最後一丝余地也殆尽,「我没有那麽多博爱。要抱持这种伟大的理想是你家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开玩笑了。
「都自顾不暇了,谁伤谁残,又怎麽样呢?」我哽着泪,问道。
挺身而出只会受更多伤,我才不会蠢到,再次把自己推上浪头。
不同於我的激动,墨海很是平静。
不带一丝玩笑,他看着我,连眼神都没对上,我却觉自己是光裸,「你真的是这麽想的吗?」
我没有回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我面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去看看。」
没等我回应,墨海站起身,良久,他叹了口气,「我曾陪羽梣走过那段路,我知道那有多痛苦,我只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埋没在过去。」
语落,我听到脚步声,渐远。
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