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嫣立於晨曦身後,一瞬也不瞬看着他稚气的背影沉思,小人儿浑然不知身後凝望的视线,全神贯注在河面上翩翩飘然的花雨。
陛下不曾提及,他在幽凉有故人,而晨曦说自己住在缨都已有百年,倘若这神出鬼没的神兽不是血皇在幽凉布署的探子,那便是妖王早有耳闻,她与君北祈穆在倾蔚掀起不小动静。晨曦难道是戚闲裳遣来,监视她在缨都一举一动的奸细。
可晨曦又这麽轻而易举道出那句,她与君北宇夜之间最为亲昵的默契。慕云嫣想不透,晨曦看来天真可爱,却已经在世上活了千年之久,千年神兽就算外表如孩童,足智多谋恐怕比她更上层楼。究竟是她杯弓蛇影惯了,还是戚闲裳存心耍着她玩,前些时日在倾蔚踢了铁板,已然失了颜面,此行幽凉,她不能再大意。
慕云嫣想得出神,晨曦则目不转睛看着落花绮丽。没有谁注意到,不甚清澈的河道底,有一细长巨大的暗影静静跟随着船身而游,它的行踪极其隐密,不扬一丝波澜,伺机而动。
缨都虽美,却是妖魔鬼怪聚居的乐土,满是各式各样妖物修炼成的精怪,外人进了缨都,不论是初来乍到的妖,或者擅闯象牙门侥幸而入的其他族类,幽凉官府一概不负责担保其安全无虞,历来行踪不明、身首异处者比比皆是。
慕云嫣忽然想起什麽,她走进船屋,拉下门帘。君北宇夜交待她的丝绸锦囊,她都还没时间打开来一探究竟,到底里面装的是什麽样价值连城的宝贝,能让妖王瞧一眼就平抚心中几十年来对苍月的怨恨。
血皇执意要慕云嫣走一趟幽凉,无非是为了让戚闲裳彻底打消倾覆苍月的念头,其次才是营救流嫦。君北宇夜无心海底世界,替海王接回妹妹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将来苍月有难,倾蔚势必要还。慕云嫣既是血皇肚里的蛔虫,又怎麽会不清楚他的心思。
修长如玉的食指缠绕上袋口细绳,轻轻拉开锦囊,陛下没说白了不让她看,她就顺势当作里面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慕云嫣小心翼翼倒出囊中物,她的掌心上落下的却是一缕青丝。
慕云嫣匪夷所思,太吊诡了,陛下这般费尽心思,竟然是为了让她送一撮头发到戚闲裳面前。
好奇心澎湃,在她的呼吸息间搔着痒催促,这阵子尽发生一些,慕云嫣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事,没有犹豫,漆黑的瞳转白,天眼洞开。那灵动的大眼,精致的五官,娇幼稚嫩的身材,调皮捣蛋的神情,不是翟莹还能有谁。
突然船上一阵天摇地动,船屋外面传来一声怪物的嘶吼,震耳欲聋。河水全打在船头甲板上,洪水重击船身吱吱嘎嘎作响。慕云嫣猛然身形一幻出现在晨曦面前,将他护在身後。那耸然而立於水面,与他们四目相接的是一条妖气扑面,蓄势待发的庞大蛟龙。
嗅到彼岸果芬芳异香的蛟龙,一路尾随船身。慕云嫣在它眼中如同奇珍异宝,镇守运河的蛟龙住在缨都运河底数不尽的日子,还不曾有这等珍饕送上门,慕云嫣衣下,紫夜气势磅礡,妖狐血晶邪肆之气横溢,君北宇夜的王者血脉流淌在慕云嫣的血管内尚未散尽,更是狂野致命的吸引力。蛟龙贪婪,只要嚼了慕云嫣的血肉,它可添千年修行。
蛟龙呲牙咧嘴,目眦欲裂,咆哮着朝慕云嫣张开白森森的利牙。它的龙口大开直直扫来,一并吞下慕云嫣与晨曦绰绰有余。
慕云嫣倏地转身双手向晨曦推去,小家伙被一掌拍进船屋里。慕云嫣回过身来,龙口已至面前几尺之内,她两掌向上撑,匆匆架起结界,蛟龙狠狠的撞在半圆顶上,结界泛起刺眼的橘光符文,它吃痛嘶声,龙头弹开又甩回河面上。
蛟龙怒气奔腾,一双布满血丝的巨目恶腾腾的瞪着慕云嫣,两厢僵持不下,饿龙似有忌惮,忽地它龙尾一翻腾,掀起大浪,波澜四起,河水泼上船,载乘的河水越多,船身越吃力。
羊武眼看他毕生心血换来的一艘好船就要毁於一旦,怒气冲冲的跑出来,对着蛟龙大吼大叫:“睚眦,你有什麽毛病啊,滚回河底去。”
睚眦已失理智,经不起羊武挑衅,迅速低头,血盆大口咬起羊武,不顾相识多年旧情,一仰龙脖子就吞下肚。
慕云嫣没来得及出手救羊大哥,心下愧欠,双手骤起在空中划下数行符咒,一掌猛拍,金光灿灿的文符向睚眦飞去。她的符文刻在龙脖子上,向肉里噬去,深深陷下,红色的血液渤渤流出,染红河面,睚眦痛得怒吼,龙吼震天,它在水面翻滚,激起一阵又一阵水花四溅。慕云嫣神情冷若冰霜,浮在它顶上几尺,大片压制妖物的光网凭空而现,金黄的枷锁强势向下降去,压得蛟龙被硬生生困在河床底。
零星的鼓掌声与轻笑从背後船屋上传来,慕云嫣惊讶,迅速转过身,全神戒备,却见一抹熟悉的白衣身影立於船顶,风度翩翩,气宇非凡,闲雅俊逸的气质迷惑众生万千。
“云嫣,你一个人也挺好的,看来不需要本公子特地来一趟。”,君北祈穆似笑非笑,不知道是褒她独当一面,还是贬她过於强悍。
“你怎麽在这里,上回被你算计的帐,我还记着。”,慕云嫣见到祈穆在身边守着莫名安心,面上却轻描淡写,冷言冷语,想起出冰窟那夜被他点了晕穴就来气,不知道狡猾如他在血皇面前说了什麽,君北宇夜在森林中的质问仍然让她心惊。
“海王把流嫦的小命托付于你我,我又怎麽会放下你,临阵脱逃。”,君北祈穆话中有话,对她的冷漠报以温暖微笑,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君北祈穆已经在缨都待几天了,他知道君北宇夜和慕云嫣出了苍月,两人去向不明,他先行一步到缨都等着慕云嫣。心中清楚血皇不会轻易踏入妖国,弄不好就是短兵相接,战事不断。再者,三大家族长老和瑾王都病着,苍月再没有人本事通天能掀起政变,君北宇夜因此得闲在外头悠转几日,可政务繁忙,他的时间有限,算算这会儿,血皇应该回苍月了。
“慕云嫣,我比你早几天到缨都,已经摸清软禁流嫦的地方,事不宜迟,救出流嫦,即返苍月。你身上虽然有妖狐血晶能驱赶小妖,却会招致更多老怪物垂涎,此地不宜久留。”,君北祈穆瞥了一眼慕云嫣胸前衣物浮起处,话锋一转认真起来,一身肃杀的气息难以忽视。
慕云嫣不语,默认他的说法。
他们靠岸下了船,君北祈穆不等慕云嫣有机会反驳,一把横抱起她,动作熟练,迅速在街道间瞬移穿梭。君北祈穆绝顶聪明,明白时机致胜,镇守十二航道的蛟龙被压在河底,可能已经惊动妖王。
慕云嫣都还来不及看清缨都的与众不同,就被世子捧着飞奔,可祈穆没说错,速速解决为上策,趁妖国措手不及,出其不意。她放弃反抗,任他揽着,一排排屋顶上只余残影,所经之处刮起风沙连连,让街上妖族纷纷停下脚步张望,却又不见人影。
君北祈穆似乎到了目的地,连续跃过好几道墙,慕云嫣闲着也是闲着,出手击昏路上不少守卫。终於在无数道高墙过後,君北祈穆轻轻放下慕云嫣。
宫阙深深,高墙一堵接着一堵,估计是戚闲裳的花宫,慕云嫣没有闲工夫研究幽凉的皇宫,跟着君北祈穆沿路摸进花宫庭园中蜿蜒复杂的小径深处。他们来到一间杂草丛生的小屋前面,曲折小径这阵子常常有人来,杂草都踏平了,各种不知名的花开的茂盛,什麽颜色都有。少有人烟却绿意盎然。
慕云嫣心里估摸着,此处应是花宫荒废的一角,正好用来软禁流嫦,妖王抓了流嫦来,却看似不是特别在意贵客去留,路上虽有不少守卫,但都是些挡不住正主儿的鱼杂小兵。
思及此,她有些迟疑,停下脚步,凝望着君北祈穆不动。
君北祈穆发觉後方脚步声骤停,回过头来,坚定的朝慕云嫣轻声道:“相信我,看似平常之处,往往让人意想不到。”
她半信半疑,跟着世子来到小矮房的屋檐下。君北祈穆示意她不要再靠近,随手拔了一片树叶射向门口,刷一声红网格现形,绿叶方方正正的被分割成数片,好像汁液被吸乾了一样,变得乾枯。
慕云嫣微偏着头看着小屋静默,君北祈穆一边耐心等着。
这不是结界,更像是某种贴合着小屋表面的陷阱,此法狠绝,用施术者的妖力支撑着,保持网状结构不流失,并吸收落网猎物的精神气,换句话说陷阱和拥有者相连。如果瞬间能量超载,那只妖就会全身血脉爆破而亡,不死也落得半身不遂,这种邪门腥术,走的是旁门左道,不是高人为之。
御前祭司伸出两手食指尝试往嗜血陷阱灌注法力,红线满足的膨胀,微微颤栗着,慕云嫣不屑,扬起一边嘴角,冷艳的鄙视爬上她清丽的脸庞。浑身一震,她骤然增加五成法力,红线胀大到紧绷,变成粗如手臂的恶心肥虫,不安的抖动,像肠道蠕动般起伏。
君北祈穆不动声色往前几步,一掌轻贴上慕云嫣後背,他也调动五成功力,绿眸深邃审视着妖网的躁动,两人的内功、法力交织,几秒之内,腥红的邪线再也负荷不了炸开,满天红线四散而落,地上断碎的红丝线三三两两,挣扎了一阵子便衰萎。
花宫另一边,某个阴暗角落里,一个盘腿坐在草蒲团上的女人,大吐一口鲜血,小桌上的蜡烛皆尽熄灭,黑色蜡烛沾染血迹斑斑,她的唇是黑紫的,烟燻的眼妆混合着鲜红的血缓缓流下脸庞,诡异恐怖,阴气弥漫的女人保住肺里最後一口气尖声喊:“快来人,流嫦被劫。”,七孔鲜血不止,她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最後一口气流散在空气里。
君北祈穆箭步冲进屋内,还算整洁的卧房中有许多散落的水盆,水盆已然乾涸,一个娇小的女孩躺在小床上,嘴唇乾裂,皮肤像脱水一样,满布细小皱纹,她是人鲛,尽管幻化出双脚,也不能离开海水几个月之久,看得出来,小丫头就要撑不住了。他横抱起小女孩,转身就要出屋子。
御前祭司却不依,她闭上双眼,画起阴阳五行,专心致志,一言不发。右掌心有小光点浮现,慢慢的发出强光如同白刃,她拧起眉头,额头薄汗涔涔,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张开双眼,由上而下在时空中划出一道裂口,是时空门。可惜她不是师父,没有这麽好本事,将时空门玩转於一念之间,说开就开。
慕云嫣往後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喘着气。
君北祈穆不动,绿眸定定睨着慕云嫣,表情慎重:“你先走。”
“我跟妖王私事未了,这道门维持不了多久,不要让我白费心力了,先救流嫦。”,慕云嫣不让步,君北祈穆得抉择。
“我不会丢下你。”,祈穆柔声劝她。
“君北祈穆,世事无两全。你不走,难道拖着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起死吗。”,慕云嫣瞥见时空门缩小了一点,紧张的大喊,不容他再犹豫了。
“等我回来接你,别怕。”,君北祈穆也看见了,怀里的流嫦急需救治,这麽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别无选择。
慕云嫣喘匀了气,目睹君北祈穆背影消逝,时空门合起,她好整以暇抖抖衣裳,一身浅色衣裙变成合身的黑衣黑裤。
她蒙上面。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怕什麽,我慕云嫣向来只怕血皇。”
她低头整理好一身装扮,掩上小屋门扉,拉来一张斑驳落漆的木椅,摆在门口正前方,她悠闲的靠着椅背双手环胸交置,一脸正色好端端的坐在屋内,等着外边闻之变色的妖族赶来。
天色已暗,御前祭司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出的一双杏眼,神秘而美艳,即使身着玄色劲装,仍止不住万千风华倾泻。
黑衣人身形修长,翘起脚,浓浓的戾气排山倒海向外席卷。她目光清浅睥睨天下,优雅媚惑却猖狂不羁,轩然大波将至,血皇的御前祭司亲自驾到缨都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