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小爱,回到永汉街底的蓉仁小馆,有几位爸妈的朋友在店内,大家的手没歇着,翩然翻飞出各种手势,安静的蓉仁小馆,其实充满各种话语。
在会讲话的黄杰冰身边觉得太过安静,在我没有声音的家里,其实热闹不亚於夜店。
人群中,我注意到一位生面孔的男士,年约四十五岁,肩膀宽阔,但体格保养得很好,浓眉大眼,长得有点像竹野内丰,我都不知道爸妈有这麽帅的朋友!
我赶紧比手语自我介绍:「叔叔您好,我是白胖和红花的女儿,我叫白风。」
「我是高个子。」竹野内丰比了手语,而後突然开口,讲话很慢但声音清楚有力:「我是高义襄。」
「咦!」我吓得倒退一步,「叔叔你会讲话!」
一直以来,爸妈的朋友大多和他们一样是聋人,一样用手语沟通,除了我们家的客人,完全没有健听人士的朋友。叔叔看我傻愣一旁,笑着解释:「我也是聋人,但是我开了电子耳,还做了听能和语言复健,你看。」
叔叔拨了耳际的头发,我这才看清,他一耳挂着助听器,另一侧的耳朵,有个银灰色的⋯⋯高阶助听器?两侧耳朵都有细细的电线往下延伸到衬衫口袋里。
「这就是电子耳。」叔叔剥下电子耳,取出口袋里一个小方盒,「这是麦克风、连接线、语音处理器,还有传送线圈,这型号比较旧罗。」
哗,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电子耳,但我怎麽感觉似曾相识?爸妈也想过开电子耳,幻想这别名「人工耳蜗」的手术,能让他们拥有自出生就没有拥有过的听力,但是一次手术加上器材保养和复健,就要将近百万,爸妈两个人四只耳朵,就要将近四百万,而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却又构不着补助资格,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高个子以前是模特儿喔。』旁边手语名字张大嘴的张阿姨告诉我。
「咦?高个子叔叔,你很久以前就开电子耳了吗?」
「没有,电子耳是十年前开的。你是不是想,聋人要怎麽当模特儿?」
我点点头,高个子叔叔的电子耳,可以窃听我心里的话吗?
「走秀时,为了造型,我不戴助听器的。我听不见秀场音乐的节拍声,但是我可以感觉地板传来的律动,所以可以跟着音乐的节拍走秀。」
「既然您的模特儿生涯不需要靠助听器或电子耳,为什麽想开电子耳呢?」我进入广播节目主持人的专访模式。
『他啊,想让女朋友的家人认可啦。』
张大嘴阿姨笑嘻嘻地补充,『但是工作把两人越拉越远,加上一些误会,高个子就远离伤心地去美国啦。』
高叔叔没有生气,「存了钱开电子耳手术,做了听能和语言复健,超级累,她以为我一开完手术就可以跟健听人一模一样,没想到我的复健进度很缓慢;再加上而且我的前庭导管有问题,一感冒就晕眩,她是健听人,很难理解我们的辛苦。」
我点点头。
老妈端出和风渍萝卜,原来,这酸甜滋味是为高叔叔准备的,
而我看着高叔叔把电子耳的耳机和语言处理器戴回右耳,我突然明白,为什麽我会觉得我看过电子耳这玩意儿。
今天扶黄杰冰一把时,他左耳上的东西,长得很像高叔叔的电子耳,不同的是,他耳下到身上并没有细细长长的连接线⋯⋯
老爸走过来,双手做出打麻将洗牌的动作,我赶紧拍了他的手,用手语告诉他:「今天还要做生意,等打烊了才能打!」
老爸笑嘻嘻地穿上白色厨师袍,『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认真赚你的嫁妆。』
第二天,我找小爱和阿任召开紧急会议。
「为什麽要收集黄杰冰上过的课表和其他情报啊?」小爱和阿任一头雾水。
「我看看⋯⋯他上过的体育课,我们学校从大一就可以自由选修,他选了什麽呢?太极一、太极二、形意拳一、形意拳二、气功一、气功二,没了。他有参加任何球类活动过吗?」
「没有。因为他个子高,历史系又阴盛阳衰,他大一时系篮就邀请他入队,但他死也不肯去练习,系学会体育部学长要他至少系羽和系排选一个,他也不愿意,连板凳球员都不肯当。」
我想起高叔叔的话,「不是每个开电子耳的都会像我这样,不能跳跃,小感冒就头晕目眩,但是,开了电子耳,运动时要更加小心,不能碰撞摔倒,夏天流汗也会增加电子耳的保养次数,说实在挺麻烦的。」
「还有一个小道消息,我向历史系助教问来的。」小爱很神秘,「黄杰冰是一中毕业的。」
「一中毕业⋯⋯?他应该可以考到更好的学校吧,我们学校历史系如果有厉害到让他屈就这里,也不至於停招吧?」
「他以第一志愿推甄进我们圣仁大学历史系。」
我拍了桌子,「一切要真相大白了。」
不和人互动,独来独往,神出鬼没,就读小组报告少的系,自愿整理报告降低讨论的机会;明明适合更俐落轻薄的发型,却留了一头丰厚的中长发;讨厌别人拍他肩膀;拒绝任何球类运动;最重要的,很多人指出,他常常不听别人的话,甚至还有学妹在背後叫住他告白,却被置之不理的故事。
「不是开了电子耳从此就变成顺风耳,手术後还要开频和调频,把声音调整好,有的人虽然有电子耳,特定频率的声音对他们而言,还是很不清楚。」
高叔叔这样解释。
看着小爱和阿任巴不得直接挖开我的嘴听到真相的表情,我压低声音:「黄杰冰肯定是戴电子耳的听障人士,而且,他极力掩盖这一点。」
我把高叔叔的情况说给小爱和阿任听,也加上我的推论。
「真的假的?」小爱惊呼,走廊上的同学都回头看我们。
我急得拍她:「小声一点啦!」
阿任倒是很镇定,摸摸下巴,低声回答:「学姊说得满有道理的,我来去特教中心为特殊生准备的资源教室查一下,看黄杰冰是不是听障生。」
第二天,在实习电台办公室。
阿任拉住我:「学姊,他不是听障生欸,我向资源教室的助教打听,来这里报到的身障生中,没有黄杰冰。」
我抓抓头发,「难道我猜错了吗?」
阿任摸摸下巴,「不一定哦,还有一个可能,他不是以身障生身份报考;如果他考得上一中,确实不需要身障生加分就可以进我们圣仁大学⋯⋯而且,如果他要掩盖耳朵听不见的事实,更不能用听障生的身份去考试。」
「真是辛苦你了,唉,一个专访,弄得好像刑警办案,这年头当电台DJ还得当福尔摩斯吗?」
「学姊是福尔摩斯,那我们就是华生,哈哈哈!」小爱和阿任嬉闹着,我实在等不及想要确认,但是,我该如何确认?
如果确定了,我等於找到黄杰冰那高耸心墙的突破点。
如果误判了,而且让黄杰冰不愉快,那他将以冰雪对我筑起结界。
於是这一周接下来的日子,我无比期待薛爱杀的表演艺术概论通识课,却也无比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