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得极具现代感的洗手间里头,目前仅摩砂晴实一个人在使用。他站在洗手台前方、用手掬了把水,朝自己的脸上泼洒,重复了这个动作数次。
「这样子可以帮助降温吗?」见到他似乎巴不得将头埋进水槽中冲泡的模样,潮见了倏地出声问。
他跟在之後走进洗手间,就看到这幅景象。
摩砂晴实抬起头,看向他。此刻的他脸上充满透明水痕,还有一滴滴水珠自额际、颊旁滑落,冲拍的举动弄乱的原先梳理整齐的发丝,导致几撮黑发随意散落,装饰着帅气的脸蛋,整体呈现出一股说不出的风情,别有一番魅力──当然本人毫无所觉,而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讲出来。
潮见了见他没反应,继续询问、用一种了然於心的语气:「你发烧了,没错吧。」他知道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硬撑。
「我不懂你的意思。」撇过头,打算自他身旁绕过、离开狭小的空间。
「装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潮见了赶紧握住他的手腕处、阻止他欲离开的企图,随後索性藉着力气之便(他知道此时凭摩砂晴实生病的身体已使不出太多反抗的气力),将对方逼到壁缘,「我就知道、天呐,这热度少说有三十九度以上,这样你还出来?」伸出手直探他的额头,立即被那儿散发的热度吓到。
「……」他当时根本没拒绝的余地吧。摩砂晴实闭了闭眼。
其实他希望对方不要放开那只抚在额际的手,那沁凉的温度令人很留恋……而此刻背部倚着墙壁的凉爽温度,也让他不想远离。
将头微朝後仰、靠在墙壁上,最後乾脆放任身体一半的重量出去,这时强撑多时的疲倦和入侵的病毒威力似乎一并袭了上来。
「摩砂?」他没事吧?看起来很不好。潮见了担心地试探。
「我先告辞了。」他没办法再待下去──不管是这些带着强烈关心的人群、抑或来势汹汹的鸠山由希,都等病好了,再来应付吧。
「等等,你必须先去医院!」都这样了,他还要硬撑吗?潮见了几乎敢保证、就这麽让他回去,对方一定不会乖乖就医。
他迅速地自口袋中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休息一下就会好了。」这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摩砂晴实一开始即缺乏看医生的打算。
「少罗唆,生病的人就要好好听话!」不由分说地斥训他,虽然两人站在一起、他矮了摩砂晴实近十公分,但气势上却一点也不输他,「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叫人来接你。」
清楚他不想出去「交际应酬」,乾脆留他先在原处。潮见了以眼神警告他「不许乱跑」之後,先离开了洗手间。
……多管闲事。摩砂晴实很想这麽说。
无奈脑子一片混沌的他根本没办法进行太深的思考。他顺着墙壁滑落,最後蹲在地板上,将脸枕在膝间,意识逐渐漂离。
朦胧间,摩砂晴实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仲崎雁音──那位在後藤警部手下做事的警官。不过他实在回忆不起来最後究竟是用什麽方式离开那间蛋糕店、以及如何回到家中,就连仲崎警官,他都怀疑是病重产生的错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当眼睛睁开的那刻、他甚至花去一些时间,才慢慢看清楚四周,藉以判断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应该是潮见了帮忙的吧。暗忖。
试着撑起身子,发现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他自床上坐起,让眼睛适应屋内的黑暗後,瞄了眼桌上的闹钟,藉由其夜光功能显示、上头之时间近乎子夜,这让摩砂晴实微感意外──原来自己睡了那麽久。
最後他起身走出卧房、来到客厅,赫然在沙发椅上看到一个人影仰躺於上头。
……潮见?定睛一瞧,果然是他。
八成是送自己回来後、又留在这儿看护,而後才在沙发上睡着的吧。
屋子里难得有除了夏川京介之外的访客……无声地凝视着他的睡颜,瞬间、不知怎麽的,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宁静很悠远,好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般、又彷佛先前就曾经存在过了。
如此静谧安宁的感觉,令他不忍打断。
但,即使是夏末时节,空气中依旧飘着凉意,像他这样不盖被子、仅抱着一颗枕头在胸前抵寒,大概没多久就换他感冒了──见状,摩砂晴实转身入房找出一件乾净的凉被,然後轻巧地、在不吵醒他的前提下,替他添上薄被。
潮见了被一阵香味给唤醒。或许是一整天没吃到多少东西、又担心他的病情所致,直到现在才感觉饥肠辘辘,因此一闻有食物的味道,原先休憩状态的脑子立即活络了起来。
睁开眼、他发现原本漆黑的客厅被一盏昏黄、且不刺眼的夜灯给照亮,让他一下子便能辨别出自己所在位置,且发现身上还盖着一件被子──迅速连接起前因後果,他倏地自沙发上跳起、直闯厨房。
「摩砂!你身体好了吗?」果然没错!那个原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男子、睡了一觉之後,现在正於厨房内忙着。
这使得潮见了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也睡着了,害他还必须亲自张罗食物,这可非病人该做的事情呀!
摩砂晴实转过头,就看到他略带歉意的神情。「没事。」虽然乍看严重,但通常经过适当休息就可恢复健康。他颇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早上因夏川京介的不察、剥夺掉他原本打算休息的时间,才会导致风寒病况加剧,而今在足够的睡眠下已恢复许多,因此……其实他不需要露出那种歉疚的表情。「那个、我煮了面,等一下就可以吃了,您……一起吃吧。」
就算戴着口罩,潮见了仍隐约可察觉不擅长提出邀约的他,说完话後的同时、不好意思的瞬间,好像连耳根子都泛红了,因此赶紧用忙碌来掩饰自己的困窘。
证据是──他错把砂糖当盐巴,加入面里头去调味,下一秒发现後则困扰地拿起糖罐直盯着瞧,简直要将罐子看出两个大洞似的。
「呃、我觉得……面有点甜味,应该也不错。」潮见了隐忍着笑。
「……」复杂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请在外头稍等一下。」他继续待在厨房门口看着,徒让自己更不自在。
「那就麻烦你了。」知道这是客气的逐客令,潮见了不为难他,十分配合地退出厨房这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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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还让你下厨招待。」他这位客人当得真失礼。说声「我开动了」之後、享用美食之前,潮见了不忘致歉。
「是我麻烦您。」摩砂晴实摇摇头。
「你不吃吗?」见他都没动作,他不禁问:「为什麽还戴着口罩?」
「病毒。」一样简洁扼要地解释。他不想传染给别人。
这大概是他特有的贴心。闻言,潮见了灿烂地笑开来,「没问题的,我是健康宝宝,小时候就算弟弟生病、我也能幸免!一起吃吧,一个人吃多没意思。」难得能吃到他的亲手料理,他不想独自品嚐。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信誓旦旦的保证没达到应有之效果,乾脆一举向前摘下他的口罩、再将叉子直接放进他手中,「我会为想珍惜的人而注意健康的,因此,你不用担心。」
无论家人、或者他,都是自己极欲珍惜的对象──而他十分清楚最好的回报,就是保重身体,别让他们担忧。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不过他,摩砂晴实只好加入用餐。
他这样子,好像自己才是主人似的。潮见了轻笑。
两个人的世界即使对话不多,也不至於让人感到难捱。
他喜欢这种沉静的氛围。
只不过……「对了,虽然不是我送你回来、也让你下厨了,没帮上什麽忙,但能否请你答应我一件事?」片刻後,潮见了停下进食的举动,认真的眼神望向摩砂晴实。
他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否别用敬语对我说话。」他希望他们之间别净使用那些听起来生疏、过分客气的敬语。潮见了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让他答应这个条件,他有信心此人会对自己的承诺贯彻到底。
「这……」因个性所致,摩砂晴实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便会潜意识与人划分生熟关系、进而改变用语,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种作法仅让自己跟外界更显得格格不入,且目前让他使用普通用词的对象,唯剩夏川京介而已。
「像你在跟夏川讲话那样就可以了。」听起来他并不需特地做任何改变,「毕竟我们年纪差不多,我还比你年轻几岁,你一直用敬语讲话,听起来好像在对『客户』说话一样──你不希望我们是你的『客户』吧?」半威胁道。
摩砂晴实微歛起眉。
许久,「我知道了。」终是妥协。
潮见了漾出笑容,「那,其他人也拜托罗。」照他的说法推论、除非遇上後藤警部他们,否则没有他需要使用敬语的地方了。
「是。」摩砂晴实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事情则慢慢往潮见了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
即使摩砂晴实显得沉默、少言且从表情上很难拿捏情绪变化,他却俨然已逐渐捕捉到和他相处的模式──然後愈发发现这个人,真的很可爱!
他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从各种小地方表现出来,愈认识他、愈对他眉宇间紧锁的忧伤感到不舍,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去暖化他浑身冰冷的温度。
不是没谈过恋爱,所以潮见了十分明白自己这样的心态,意味着什麽。
尤其今天再看到摩砂晴实和鸠山由希双双进入那间吃到饱蛋糕店时的模样,男俊女俏,外型极为相配,且鸠山由希不讳言是「追着摩砂晴实的背影一路走过来的」、其耸动之言论──潮见了坦承、那刹那,他尝到了自己所打翻的些许醋意。
当下便清楚了:最初那股想认识摩砂晴实、想再了解他的心情,用白话的方式来解释,即为「好感」。
这种好感,当然不单纯是针对单纯的「朋友」而已。
「啊、差点忘记,夏川要我告诉你、身体好些後记得打通电话给他。」潮见了想起夏川京介的耳提面命,「我本来要请他送你去医院,不巧他刚好没空,最後才麻烦仲崎警官。」正确来说,是夏川京介去拜托後藤警部,才得以在第一时间派仲崎警官开警车前来接应。
套句夏川京介的说法:除了救护车外,就属警车最不用顾虑红绿灯号志了,所以当然是要找警察来帮忙。
所以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仲崎警官,并非错觉了。摩砂晴实若有所悟。
「谢谢。」牵连了很多人,他感到抱歉。
「所以,打个电话报平安吧,他们都在等你的消息呢。」潮见了递过手机给他,「他们特别指明、一定要你用手机打过去。」眨眨眼。
那些人……摩砂晴实无奈地接过自己办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真正去用过几次的行动电话。
「号码我都输入进去了。」他笑着说明。
按着生疏的键码,摩砂晴实叫出电话簿记忆,除了夏川京介与後藤警官的号码,另外也被输入了最近所认识的一些人之门号及电子邮件地址,包括了潮见了,甚至也有鸠山由希的名字出现在其中。
其实摩砂晴实很清楚这些人希望他做怎样的改变……然而他没办法说服自己遗忘多年前的那起意外事件,即使知道不该让情绪继续沉溺於悲伤当中,却迟迟找不到疗伤复原的方法。
一方面他亦怕会就此忘了神崎实加,以及他们曾经互许的誓言。
他对於那抹身影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透明的情形感到恐惧,於是自虐地半强迫自己活在过往的残像之中,藉此保留他曾经存在的事实。
除此之外,找不到什麽办法探到心的出口──遗体化妆师的悲伤该由谁来抚平?没有人告诉他这个答案。就连身为遗体化妆师的母亲,也是在父亲过世、替他上妆完後,於夜深人静时默默地宣泄悲恸情绪。
那样子的母亲,来不及教导他如何平复伤痛的心情,亦在不久後的未来离去,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在这个圈子里打转摸索。
而他成长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事情变化的脚步。
他知道该改变,但不晓得方法管道。因此只好什麽都不做、静静地观望,随波逐流。
『京介……』顺着对方的意思拨电话过去,他听见对方一串含夹关心的连珠式炮轰,『……你有给我机会说吗?』显然夏川京介在怪他为什麽不早讲自己的身体不舒服,那就可以取消今天的约会行程。
潮见了看到摩砂晴实眯起眼,淡淡地反驳。
改变波幅不大的表情中有一丝不以为然的味道。见状,他忍不住在旁轻笑。
而摩砂晴实不觉得他们的对话内容有任何有趣的地方,他不懂潮见了的笑点在哪里。
不过……也罢,就先这样吧。
顺其自然不知是否也是一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