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杭州城已经进入了深秋,南宫珏回到家中也已两月有余。除了偶尔出入自家分散在城中各处的商行替父亲分担打点,便是待在自己住的毓竹园看书写字。
虽然归家四年多来少有的安分於室,却仍是将他爹安排的所有应酬全数推掉,那些本来就让人嫌恶的“庄聚”自然也取消了,虽然念儿的事情他还没明白的跟他爹说明,但既然一心等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必须要提前清理乾净的。
也因此父子两人的关系再度闹僵,一边是不解的想要他好好给个说法,一边是心烦意乱懒得解释。面对这种扰人的局面,按照以往的做法,南宫珏早就逃到天边去了,可如今却不敢离开杭州城半步,念儿要来找他,南宫山庄当然是最好找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忍耐。
依照约定短期内不必再理会上面的任务,日子突然空闲得令人发慌。从十岁那年跟师父上山修行开始他就几乎很少有机会休息了,如今第一次做了个闲人却又因一份无法自主的等待反而显得更加煎熬难捱。
立於园中拱桥上负手望月的南宫珏长叹一声,快四更天了,想必今晚依旧是一个空等之夜,怅然转身准备回房,却被突然传入耳中的一个奇怪声响定住了脚步,是念儿?!
这个认知让他欣喜若狂,随即纵身一跃循着声音飞驰而去,不消片刻之间便已到达南宫山庄赏枫林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身着汉人的打扮,高高地坐在一棵枫树枝干上,双脚悠闲地垂在空中。
合身的窄袖对襟单襦将她玲珑的身段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浅黄色的长裙被习习晚风轻轻吹起了一角。
头发只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与裙同色的发带系着,尽管未施粉黛,但那张已经望向他的娇容,在月光的衬托下仍是美得不可方物,叫人心神荡漾。南宫珏刚想提气上前将人搂入怀中,没想到下一刻一阵掌风已至身前,又要打架?
“你这个混蛋大骗子。”与攻击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声怒气冲冲的质问。
尔香刚到杭州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南宫珏,而是选择先回到那个四年多不曾再踏足,也没想过还会再回去的家。屋子不大也不算小,除了主屋左右还有厢房,前後各有一个院子,当年的她就在屋前那个比较空旷的地方习武,而旁边站着的人永远都用一副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
回忆像水,心门关起来的时候它就静静的留在那里风平浪静,可是一旦打开哪怕一条细小的缝,便会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直到最後如潮般奔涌。
素白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沉重的大门上,尔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施力将其推开。
料想中的斑驳破败竟然都没有出现在眼前,举目所能望到的地方无不清爽乾净,两脚跨入门槛又再走近一些仔细瞧看,院内只有一些深秋的落叶散在地上,石砖缝隙间甚至连青苔和杂草都没有,尔香步伐更加快速的推门走进主屋,地面光洁鋥亮,窗明几净,甚至连供桌上的鲜花素果都齐备着。
难道是南宫珏?她心中浮现出这唯一有可能的答案,因为笃定了她会依约回来,所以先吩咐下人打理了这里?也算他有心了。尔香有些感动的想着,脚下却似有它自己的意志般已经往屋外移动,她还要去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离刚才那所屋子几里开外一处人烟稀少的後山上,尔香很快就凭记忆找到了那块墓碑,堆积在心中的情绪终於在视线触到碑上红字时崩塌,她双腿一软跪将下来,螓首轻靠於上任泪水倾泻。
“爹爹……”两字才刚出口便已泣不成声。
深秋的荒山上草凋木枯,这一道道回荡在山间的哭声只衬托得四周更加凄凉。她回来了,为一个真相而回来,但就算弄清了一切,这世上最疼她宠她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对着亡父的石碑说了好久的话之後,尔香才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依依不舍的下了山,天快黑了,她也该去城里填饱肚子再到南宫山庄去了。
悲伤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的她只随意在路边买了个肉包子,付完钱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视线却被街对面一阵吵嚷吸引了过去。
两个衣着破烂的粗野男人和一个虽只露了半张脸却已能看出美貌非凡的女人在争执着什麽,旁边的人都因为他们越来越大的声音而聚拢上前,但又很有默契的与三个当事人隔出了一些安全的距离。
“哼,一群胆小怕事的,”尔香刚准备再塞一口包子,双眼却突然睁大,“不好!”大喝出声的同时包子也笔直的飞了出去。
“这位姑娘,你出手未免也太狠毒了吧!”惊险地挡下从那女子袖中偷偷射出的一枚暗器,尔香慢条斯理走过去站在那个差点被刺爆眼珠的男子面前说道。
“你是谁?”那蒙面女子一惊,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而这下才反应过来的两个男子和周围的一些围观者更是炸开了锅,本以为这大美人会吃亏,却不想居然是个狠角色,更精彩的是突然冒出来的第四人也是个俏丽女子,现在到底是出什麽好戏啊。
“臭娘们,你竟敢暗算老子。”觉得被羞辱了的男人嘴里叫嚣着,但脚步却丝毫没有上前,刚才对方做的手脚他可是半点防范都没有啊,哪里打得过。
“你是谁?”蒙面女子不再理会那两个原本的对手,只盯着来者又问了一句。
“我本不该多管闲事,”尔香低头拍了拍裙子不在意的回她道:“可姑娘我今天心情不好,见不得血。”
这算什麽理由!那块面纱上一对露出的美目怒睁,正要发作又被一道从背後响起的声音叫住,“什麽事情惹得秦大美人这麽生气,我来替你解决可好?”
第五人!今儿这戏码料可真足,观众们心中更兴奋了,因为来人一看也绝非等闲之辈,飘逸潇洒,丰神俊秀,大冷天里手里摇着不合时宜的摺扇,说他是普通人根本没人信。
“原来是苏公子。”美人刚才还恶狠狠的声音顷刻间柔软了不少,原本要出招的纤纤玉手也放了下来。
“秦姑娘,咱们不是跟南宫兄约好上金樽阁一聚吗?怎的这个时候了还在路上耽搁。”那位被称作苏公子的看了一眼同样也在打量自己的尔香,啪的一声收起摺扇双手一揖道:“在下苏慕清,不知可否请姑娘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今日的事就这麽算了。”
这人说话真稀奇,明明互不相识,凭什麽敢让别人给他面子,这是不是说明他本人在这杭州城大有名气?尔香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转身对那两个看起来已经快吓破胆的傻大个问道:“这是什麽人?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被突然点到的两个人额头冒了一脑门的冷汗,颤颤兢兢地点头回答:“这位是苏七公子。”江湖上鼎鼎大名,而且他刚才称那蒙面女子秦姑娘,必然就是武林第一美人秦仙灵,他们俩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小心惹到了她。“姑娘,你也快走吧,刚才多谢出手相救了。”
“什麽东西!”尔香眉头一皱,为刚才听到姓苏的那个人提到的南宫兄感到大为不满,杭州城有多少人姓南宫的她是不知道,但她就是可以确定这人提的是南宫珏,才刚想要去找他,没想到他倒忙着佳人有约啊。
心中气愤难当的情绪随着刚才那四个字脱口而出,吓得她身後的两个男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对着苏慕清磕头赔礼道:“苏公子请别在意,这位姑娘不是在说您,是在说我们俩呢。”
“喂,你们两个给我起来!”还不等苏慕清应答,尔香就又不耐烦的开了口,“谁要你们替我求情啊,别把我当成什麽无聊的救命恩人,我才没那个闲工夫,马上给我滚。”
“这位姑娘,”苏慕清趁空当重新插上了话,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了,“苏某不是什麽名人,也并不想招惹什麽事端,只因今晚约了好友吃饭,想请姑娘行个方便,若真有什麽事情要了结,不如明日可好?”
“你们一个个的烦不烦啊,要走就走,从头到尾我不过就是手滑掉了一颗包子而已,”尔香觉得胸口气闷更懒得再跟这群人罗嗦,转过头来对刚才差点要交手的蒙面美人沉声道:“快去见你的南宫公子吧!”
“原来如此。”南宫珏听到这里终於恍然大悟,为什麽明明在树上看起来还柔情似水的尔香会在下一刻就跟他大打一场,“怪不得我什麽都还没说你就发了这麽大一通脾气。”
南宫家的赏枫林里,短短一会儿的时间树叶掉得就比平时多上了好几倍,没想到再次重逢两人仍是应着那句他在大鬼国说过的话:“我们一定要每次见面都先打上一架吗?”
“这麽晚才来找你,就是怕你赴宴还没回家呢。”尔香背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双手抱胸仍是不想多看南宫珏一眼。
“我根本就哪儿也没去。”仍是心平气和的声音。
“难道那个姓苏的说的不是你?”尔香反问。
“苏慕清说的确实是我,”南宫珏说罢马上给了对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但我根本就没有答应他要去。”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提你的名字好骗美人上钩?”
“大概是吧,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对那个人有好感。”南宫珏对与自己无关的一切东西从来都没有兴趣,自然也不会多在意这些。
“我凭什麽相信你?”尔香听他这麽一说,心中气已经消了一半,她知道南宫珏还犯不着为这种事情撒谎。
“晚饭跟家里一起吃的,可以马上去问我爹,”南宫珏坦然的回答道:“他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我还不想去见你爹。”尔香语气软了下来,“我还没准备好。”
“念儿……”南宫珏叹了口气,上前去将人轻揽入怀,“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对我,至少该把能说的先说出来吧?”
这句带着一丝委屈意味的请求连同那声念儿彻底浇熄了尔香心中的怒火,这个人真是自己的克星。“说出一切之前我需先问你一句话,而你必须诚实答我。”
南宫珏想都没想就正言道:“如有半句虚假,魂飞魄散。”
“笨蛋珏哥哥,谁要你下这麽重的毒誓!”尔香没想到他会较真到这种程度,反倒心中一惊,“你要这样,我乾脆不问也罢。”
“你这是料定我会说假话又怕我死?”南宫珏终於有些不悦地托起她的脸逼近道:“既然还肯叫我一声珏哥哥,那当年的情分就全都不是假的,如此念儿竟然还不肯信我,这倒是比死了更叫人难过。”
尔香沉默。南宫珏正逼视着她的双眼中已经很明显看得出受伤了,而伤害他的人正是自己,可这又怎能怪她,毕竟当年那个差点被害死的人是她啊。
“把你的话问出来,不论你想知道什麽我都会坦诚以告。”南宫珏又开口催促了一声,他们两人心中的结,今晚无论如何也是时候该解开了。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良久之後,心中挣扎拉扯了一番的尔香终於开口,“珏哥哥,你是否有觊觎过我爹的寒冰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