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柯悵 — 序章

正文 南柯悵 — 序章

偌大广场上围着一圈儿人。一干年轻男女穿着学生样子的衣裳,手里个个高举着火红旗子,亮晃晃地摇着。从上头看下,天上光霭洒去,如一只只振翅挥舞的朱雀。个戏子模样的人给按匐在地上,一身金丝银绣的戏服,亮的晃眼,她双手给紧紧勒在背後,颈项上教人套了块木牌板子,上头写着陡然几个大字,那大字儿用毛笔沾着墨儿,草草书了个──『周氏南柯』。

她低下头,眨着眼,一双眼已给折腾的就要睁不开,朦朦胧地看着地儿上、那从自己脸上滴落的汗水洼子。水面边儿浮着一层淡薄的胭脂,韎韎殷红──像是她生平,那样皇皇烈烈的,划在地儿,是用胭脂勾兑的酒、炽烈如火。

那胭脂汗水绵延扭转绕到了另一人膝前。她顺着胭脂瞅了过去,却只是那一眼,便觉一震,就要烧上她心头,那样一面,是她心上覆去的最後一抹疼。

「你若负我?」

「我若负你。」

「你若负我,我不负你。」

陡然想起,那许久以前,她的手心,也曾教人用胭脂,在自己掌心写上、现儿挂在自己颈项上那块木牌子上的名字。

周氏南柯呵。

恍若南柯。

她一届女人身段子,唱了一辈子的戏,卖了一生的嗓子。她的日子呀,浸在歌声里,飘飘嫋嫋,这样虚幻,竟也渡到今日。

她盯着面前那些冲着这些和她一般跪在地儿上其他人咆啸的学生,忽然就没可抑止的、猖狂地放声大笑了出来。

「干什麽!」

她给背上压着的人压得更紧实了些,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给压散了,人群哗哗地嘲她挤兑着。她却止不住笑。笑毕,她整了整因为给绑住而浑身僵硬的身子。她没法站起身,举不起手,甚至连面上的妆容给汗溶得有些褪了去。但她还有一张嘴,她抬起头,一个眨眼之间,便是那姚芳公主的面色,她轻轻张开了口。

她的梦,也终於是醒了。

那样一场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到底一个人的命数,左右是无法衡量长短的。

是命。

她有些懵懵地抬起头,看着天。今儿早起时,阳光熹微,而今,太阳正照,烈日当头,晒得她眼睛花白。

恍惚中,她忆起了当年。

那些年,她也是这样,给打跪着,在日头下和一班师兄弟受罚。若是唱得不好,大师哥会搋着衣架子抽他们的腿脖子,每抽一下都是热辣辣的疼,大热天里,汗如雨下,滑上伤口子,便疼的难受。他们会被叫去蹲在廊上,头顶着满位的水桶,瞪着地板数地上一圈一圈的汗漥子,然後开始下注,可能今日是师哥赢、明日是她赢、後日是小师弟或其他师兄弟赢,约是数到十数的时候,眼边儿瞅见飘飘裙衫,带着兑了花香胰子的味儿,嫂子带着盆食盒,蹲到他们面前,碎念着他们又调皮了或是怎麽着的,边擦去他们面上的汗,并把切了块的、浸过河水冰镇的水果递到他们口里。

那些年啊,那些年──

那些不计得失,天真得想来也笑的年岁啊。

一日是戏,便终身如戏。

这样的年华。

多可笑。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就几尺的厢房底头,有那样一素木柜子,墨深的黑,檀木沉香。

柜子前头站了一姑娘,素净的面,一身皤白红边缎子的旗袍,手腕上一串飘着沉香的木珠儿手钏。

她怔怔望了衣柜子好半晌,才抬手把柜子给打开。双目底、明眸的眼神,却不知思忖个什麽。

初入眼的,是一排排青花儿绿水、绣金丝缎子的绸布面料。细细瞧去,却都是一件一件的衫裙和旗袍,她轻轻一拨开,那一件件衣服後边儿,却是一件红如赤火烈焰的凤冠霞帔,这礼服袍子上用金丝细细绣了一只只的鸳鸯朝云、珠子翡翠,是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眼前过的衣裳。那些个衣裳,用作戏服,显得太过真挚,绣了太多的哀愁憾恨,像是把所有苦楚疼痛都给绣上去似的。

她想不出,她的郎,是用什麽心思在绣这件衣裳。

她不敢想。

她的郎呀,是丹凤的眼睛、如玉的眸子,一双眼神水流波儿转地,万千嫋嫋,看不透的思绪,顾盼之间,悠悠情丝流转。

情深难数。

她的郎呀。

衣裳下头,蠡蠡齐齐置了一盒盒雕云刻花儿的木面盒子,一启开,是一整盒的细软首饰。

她以为,她可以在里头看见几封留给她的书信,或着什麽特别的信物。却忽然忘了,自己是不识字儿的。

心里一阵酸涩苦楚涌上,有什麽咽在喉头尖子,却半天吐不出个话儿。

她竟给瞒了这样多年。一点儿不知。

那男儿的衣呀,这女儿家的心思,她的郎,将这女儿的衣裳,都搁进了这柜里头。

全给锁进了这小柜子里头。

她全然不知。

她手里搋着那一件件的细软,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那一件件的朱钗玉翠,金莹透亮,不知养了多少时日才有这样的光彩。

那漫漫长夜,想是数着这些珠子过的。

一颗一颗,从指尖流窜,叮叮声响。

怕是那轻薄的身子骨,消瘦便如这些像是给磨的薄了一圈的珍珠,没个回头,孱弱如萤火,细风吹去也散罢。

她听见门外头有哒哒哒地脚步声,匆匆惶惶,步步逼近的,是人群的咆啸声和影子。

是了,是那群红衣的孩子。

他们冲了进来,翻箱倒柜的。人群把她推了出去。

她怔怔地站着。看着自己家屋被翻得那样凌乱,她才终於反应过来。

他们扼杀的可是那样多条的命。

她一个女子,家家的,管得着什麽。

可那样多人的命数里头,有她丈夫的一条命。

她的丈夫。她的良人。

那样一条命。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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