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诺里奇工作後，他们才真正见识到小米学长口中的「加把劲」是什麽意思。在诺里奇最清闲的时候是上午，所以只有学长和另一个大几届的学姐上早班。而中午过後便是诺里奇最忙碌的时候，上幼儿园和安亲班的孩子放学了，他们会来买玩具或文具，也有小孩会在父母的视线之外把包装撕开了，才会边玩边考虑要不要选这个带回家。
除此之外，诺里奇也会接受一大笔订单，像是学校要用的教材、音乐班要的乐器、举办活动需要的礼物与派对帽，甚至是来电预订某些国家的纪念品。
原来这才是老板一次就录取三个高中生的原因。
看薪水所以好使唤的，笨蛋高中生。
他们偶尔还是会在诺里奇迷路，不是因为店面大，而是因为分类太多，种类太杂，有时候才刚走进赏心悦目的摄影作品长廊里，下一秒就会被隔壁理科区露着脏器或肌肉的人体模型吓到。於是在苏茉第N次的惊呼声下，小米学长终於把人体模型都转到了背面，然後看着一排光溜溜的模型屁股，边拍边笑。
「猥亵。」纪言风在一旁喃喃自语，不巧被经过的穆于菲听到，这种针对性的言论很少从纪言风嘴里出现，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小米学长，穆于菲噗哧笑了出来。
「小菲也喜欢屁股啊？」学长跟着苏茉喊她小菲。
「喜欢个屁。」
「这里啊！」小米学长指着模型，「屁。」
穆于菲无言以对，她拿了几幅手掌大小的素描画就走了，倒是一旁的苏茉被小米学长逗笑个不停，其实学长没有很好笑，而且苏茉的笑点也不低，但小米学长说的话似乎都能戳到苏茉的笑穴，又或者是有别的原因。
「没想到她做的不错嘛，」学长摸摸鼻子，他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像没经验的样子。」
「是啊……」苏茉也同意
纪言风没回话，他拐个弯走出长廊，看着在柜台俐落包装的穆于菲。
他的围裙被拉了两下，纪言风低头一看，是一只和围裙一样黑漆漆的小手，「大哥哥，石头爆炸了。」
纪言风看着双眼含泪的小男孩，围裙上的诺里奇三个字，也被小男孩的黑手印弄成了诺里。
「在哪里？」纪言风弯下腰，问到。
小男孩抓着他的围裙，带他走进了器材区，木炭散落一地，纤维袋被撕开了一个洞，「他自己爆炸了。」小男孩抹了一把眼泪，手把脸沾的黑乎乎。
「……」纪言风看着纤维袋上的食物图案，有香肠还有鸡腿，於是他问男孩：「你肚子饿吗？」
「嗯，因为我没吃到小苹果老师发的点心。」男孩吸着鼻子点点头。
「所以就想开这个来吃？」
男孩头点了两下，又赶紧摇头：「然後石头就爆炸了！」
「这是木炭，小鬼。」
男孩跟纪言风循声转头，穆于菲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看着只有纪言风膝盖高的小鬼头。男孩吓了一跳，瑟缩在纪言风身後，双手紧抓着他的腿。
「你阿公呢？」纪言风问。
这个小男孩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阿公是诺里奇的常客，常来买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组合，像是即溶咖啡和手摇磨咖啡豆机，或是电蝇拍和苍蝇拍……所以这对有趣的爷孙很容易让人记忆。
「他不可以来这边，会爆炸很危险耶！」
「这里不会爆炸，你阿公知道你做错事还说谎，他才会爆炸。」穆于菲把纪言风拉到身後，「学姐找你，要点货，这边我来处理。」
纪言风应了一声。
「哥哥……」
「叫哥哥也没用，去叫你阿公过来。」
穆于菲话才刚说完，苏茉就从角落走了进来，手还抱着人体模型的一只手臂，那是被小米学长玩断的，学长正在试图抢救。
苏茉看见眼前的惨状，倒吸一口气：「怎麽回事？」她才问完，小男孩就紧张的蹲下，一边压抑着声音怕把阿公引来，一边呜咽的哭着。
正要离开的纪言风一看到苏茉，又停了下来，正要解释，就被穆于菲推走了。
她想，这里有苏茉在就更没你的事了：「点、货！」
纪言风离开後，苏茉蹲下，温柔的抚摸男孩的头。
「怎麽啦？」
「石头──」
「他把包装撕开，木炭弄得到处都是。」穆于菲接着问，「你阿公呢？」
小男孩低着头不说话，小嘴巴委屈的翘的好高。
苏茉见了於心不忍，又一次摸摸他的头：「你的嘴巴都可以吊猪肉了！」
有人这麽温柔的对自己，小男孩立刻松懈了下来，他双手揪着苏茉的领口，撒娇似的扁着嘴，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不要跟我阿公说……」
「那我跟你家里的人说，家里的电话给我。」穆于菲不耐烦的伸出手，这小孩虽然还不太懂事，但这个年纪早能够区分出哪些人比较好说话，知道要怎麽撒娇、装可怜。
「不行！家里的电话放在很高的地方，我不能带出来！」小男孩生气。
「我说的是电话号码！」穆于菲作势要跟小孩吵起来了。
「小菲……」苏茉为难的开口，她把小男孩揪着的衣领抚平，艰难的站起来，因为小男孩又在一瞬间紧紧抱住苏茉的腿。「他还小──」
「所以？」
「所以我们这次就帮他处理了吧？」苏茉小心翼翼的说到。
「处理？那你要怎麽跟学长和老板交代？」
「就用我的薪水……」
「薪水？」穆于菲认为苏茉的心思简直白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不是纯白的白，是白目的白。
世界上善良的人一大把，有同情心的人也多到数不清，先不说人性本恶本善这种辩论不完的话题，就是因为社会上的纵容太多，才会养出更多的小屁孩。穆于菲仔细想想，这不就跟以前争着当公主的自己一样吗，冒着中二的熊熊火焰，用抢来的尺当作宝剑，加冕纪言风当王子。
更何况……
「你前几天不是才信誓旦旦的说要存钱吗？游学的梦不做了？」
「不，」苏茉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拍拍男孩的头。苏茉犹豫了一下才说：「反正几百块……」
穆于菲弯下腰看柜架上的价格牌，上面还被老板画了一个啾咪的表情图案：「五十台斤，九百多。如果你坚持要帮他付我是没意见，只是你那天说的游学我也会当作是白日梦，会忘记的。」
穆于菲忽略苏茉想解释的眼神，苏茉很怕别人误会自己，尤其是她认真规划过的蓝图。但穆于菲已经不想去理解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话想说，苏茉想当好人，而穆于菲比较擅长教训别人，在她看来，小屁孩还有救，但她对这位同情心泛滥的『朋友』已经无话可说。
「还有你，」穆于菲对上小男孩懦懦的双眼：「还是得通知你阿公。」
「为什麽！」小男孩唯一的希望又瞬间被击落，他无措的看着毫不留情的穆于菲。
「怎麽回事？」闻声，穆于菲转过头，看见出现在身後背着光的纪言风。
「言风……」
「哥哥……」
苏茉和男孩同时开口。
「怎麽那麽快？」穆于菲问到。
「那批货我昨天就点完了，只是忘记签名。」纪言风说完，便看着苏茉，又问：「怎麽了？」
苏茉简短把事情交代完後，她求救般的看向纪言风，只希望他也可以站在自己这边，毕竟穆于菲有点咄咄逼人了。但纪言风却只是皱着眉不说话。
闷骚男。
穆于菲看着苏茉委屈的眼神，再看看沉默的纪言风，肚子里的一把火已经烧到头顶，她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对视是什麽意思，她才觉得委屈，还有以为找到救星的小男孩，那张脸看起来也是满王八的。
「如果不认错，那你以後烤肉看到木炭都不会安心，你不想吃烤肉了吗？」穆于菲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祖宗，在纪言风面前她会尽量拖延发火的时间，这样就好像有在反省自己一直以来的口无遮拦
「但……我可以吃炸鸡啊……」小男孩温吞回到。
穆于菲瞪着小男孩，能这样让她想骂却又无话可说的人他还是第一个。接下来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他们三人外加一个小鬼头，就蹲在器材区的角落，背着小米学长围成一圈，地上和柜架上全是木炭的颜色。
『许杰……』
『喂！你们三个人呢？』
在另一处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声音，小男孩和苏茉都抖了一下。穆于菲看着面无表情，但心里大概很纠结的纪言风，他正专注的观察苏茉紧张的模样。
「现在该怎麽办？」苏茉担心的开口。
「没能怎麽办。」穆于菲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早知道刚才就不该盯着纪言风看，「去认错。」
许杰眼眶又红了，穆于菲看着许杰肥嘟嘟的脸颊，她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许杰慌张的挥挥小手，手心全是炭粉：「我才没有喜欢念念！」
「……噗！」苏茉笑了出来，就连纪言风的眉头也松解了，原本紧张的气氛柔和了不少，但穆于菲没有笑。
「如果你不承担错误，那念念是不会喜欢你的。」就跟我一样。
就是这一瞬间，在年幼的许杰身上，穆于菲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论不敢承担的原因是什麽，或许是怕被骂，或许是怕被讨厌，他们一样都是不愿认错的小鬼。
但穆于菲的优势就是，她可以厚着脸皮教训许杰自己同样做不了的事情，反正也没人知道。
许杰的眼睛则是动摇的、眨巴眨巴的闪。
「他还小……」苏茉却认为，对这个年纪的小孩讲承担错误和喜欢的人，似乎是太早的事情。
在穆于菲觉得自己理智要断线、耐心要崩盘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了这麽一句话：「她说的没错，去认错吧。」
她们诧异的看向纪言风。不是惊讶他终於开口，她们惊讶的是，在纪言风要许杰认错的上一秒，苏茉才在帮许杰说情。
「可是……」
「苏茉，」纪言风对上苏茉的双眼，「我知道你心疼他，但年纪小不是理由。」
在几秒的沉默之後，他们附近已经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可能是学长或是许杰的阿公要走到这里了。接下来，在小米学长踩到其中一块木炭差点滑倒的背景音下，纪言风用手压着许杰的脑袋道歉，而许杰刚被袭击的脑袋，又被他阿公用刚买来的不锈钢量杯K了一下。
穆于菲和苏茉都不说话。苏茉只是有点尴尬。
但穆于菲不是，她的脑袋就如散落一地的木炭一样混乱，就连这件事情最後是怎麽处理的都不清楚，还有许杰临走前对她吐的舌头、扮的鬼脸她都一律不清楚。
「怎麽了？」
穆于菲抬头，对上纪言风灰蓝蓝的眼睛，问道：「他们呢？」
「早就走了，你在想什麽？」
穆于菲没有回答，她只是抓抓脖子愣愣的看着地板，并对着苏茉说道：「你不是想对小鬼负责吗？那这些木炭就给你清了。」然後，她夹着尾巴逃跑了。
就算是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没想过纪言风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因为平时不管谁对谁错，纪言风总是以局外人的姿态，不说话、不评论，但心思总是向着苏茉的。
她不知道自己会那麽慌乱，因为她怕自己在苏茉面前，会不小心得意的笑出来。看看苏茉刚才的眼神，她也以为纪言风也会像以前一样帮着她。
穆于菲看似仓皇的逃到柜台前，嘴角却是笑的。
「什麽事那麽开心？」小米学长坐在一旁清理着刚买没多久却被木炭洗礼的球鞋。
「爽。」穆于菲回。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苏茉和纪言风聊天，穆于菲不再费心进入他们的话题。车轮也一样辘辘的滚。
第六天、第七天，苏茉的话题从原本的游学计画和寒假报告变成了满满的诺里奇。然後，她会在诺里奇里掺杂着几句小米学长。
接着他们在诺里奇待了半个月，不只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回家的路上全是苏茉的声音，她在讲着今天小米学长有多好笑、他做了什麽、说了什麽，而纪言风的话却渐渐在减少。
他偶尔会冷静的附和几句，但不笑。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小米学长对於苏茉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所以穆于菲偶尔会想扒开纪言风的脑袋看他在想什麽，尤其是想撕开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外表表现的那麽冷静。
接着是寒假的最後一天班，诺里奇也放了春假，周遭没有那麽喜气洋洋，还没有一点过年该有的气息。诺里奇隔壁的那块空地也已经被嵌上了绿美化的围篱，过不久将会变成盖大楼的建筑工地。
这天来诺里奇的客人少了很多，因为这里没有卖年货和春节相关的东西。他们闲了一阵子之後便草草收尾，挂上结束营业的木牌，关了诺里奇的大门。
小米学长提议把诺里奇外的大树装饰一下，他们在树上挂了灯笼，并在树干贴上老板从民俗技艺团带回来的传统剪纸。
小米学长和纪言风合力挂上最後一盏灯笼，学长满意的和苏茉击掌，也朝穆于菲挥挥手。穆于菲敷衍的和他击掌完後，便狐疑的看着灯笼，问道：「为什麽灯笼上写着羊肉炉？」
她看向另一边：「还有姜母鸭和卤味，那盏是……跳楼大拍卖？」
「额呵呵，店家友情赞助嘛，反正树也秃了，我们就不用太讲究了。」学长抓抓脑袋。
在和学长道别之後，他们也走出巷弄，苏茉笑眯眯的回头看了一眼。
「树好美喔。」
「嗯。」纪言风点头，虽然他觉得那盏跳楼大拍卖的灯笼满蠢的。
「还挂羊肉炉的灯笼，学长太好笑了。」
纪言风低头把穆于菲的包包挂在自行车的手把上：「……嗯。」
穆于菲才觉得疑惑，为什麽总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个场景她好像梦过。
「唉！」苏茉仰头，笑着叹了一口气：「明明才做半个月，却感觉认识诺里奇好久──」
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
「言风、小菲──」苏茉往前跑了几步，深呼吸，宛如鼓起勇气，她笑着转过头：「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刹那，穆于菲总算了解到这个场景不是梦，她没梦过。她之所以会熟悉，是因为她已经幻想这个场景无数次。如果没办法让纪言风舍弃，那只要苏茉喜欢上别人，就可以了。
纪言风停止脚步，车轮也静止，穆于菲的心悬在半空中。
「……嗯。」
穆于菲盯着纪言风，想探索他双眼底下的东西，这分明是她十几年来，看过最不冷静的纪言风。为什麽苏茉却还是没有察觉呢？
在纪言风更加冷漠的眼神里，穆于菲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己妄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并没有自己幻想的那样开心。
因为这场骚动，他，该会有多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