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嘉？」韩宇森略带诧异的声音传来。我站在六班门外，噙着眼泪，朝他勉强一笑。
「你怎麽了？」他问我，眼神认真。他一边问，一边将我拉向没什麽学生的地方。
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让我好安心。
韩宇森的气息，就像看清这个世界一样平静。
这让我觉得，自己和他不过也只是同一类人，我一点也不奇怪。
「……还记得我说了，想要了解你的一切吗？」我问。
韩宇森点点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那可以从现在开始吗？」我问，露出笑颜，眼泪却还是在眼里打转，「我……我想要知道，我不是孤单的，我一点也不奇怪，身边还是有人跟我一样的——」
「巧嘉，你不必从我这里知道什麽。」韩宇森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我一楞，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我很清楚，我跟你，就是同一种人。不必证明也不必言说，单单只是『感觉』……我就很清楚这一点。」
我的眼泪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落下。
韩宇森和我，竟有着一样的感受……我也是单凭感觉，就认为他与我拥有一样的心境。
我们都一样在这座校园里玩着扮家家酒，扮的是孩子，心里却是被揠苗助长的大人。
泪水不断从我的眼角滚落，我摀住自己的脸，忍不住肩头的颤动，我抽噎着，哭得断断续续。
蓦然，有一股温热袭上我的脸颊。
我想起奶奶的巴掌，下意识脖子一缩，却发现此刻附在我脸上的手掌是如此温柔。
我抬眼，任由泪水在脸上滚落，韩宇森的眼里倒映着我哭泣的模样，我却不再退缩，只觉得像摔伤翅膀的幼鸟，终於回到同伴身边，可以在同伴的羽翼之下，毫无顾忌地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这个瞬间，我想起王家卫《春光乍泄》中的一句台词——
「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
他摩娑着我的脸颊，替我擦掉眼泪，他微微一笑，喃喃道：「巧嘉，要不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
韩宇森拉着我的手，绕了校园一大圈，最後走入艺能科大楼的最高层教室。走廊上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韩宇森笑道：「艺能科的老师大多都在下午就下班了。所以这时候的最高楼层，会是空的。」
我点点头。
韩宇森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缓缓坐下，还拍拍身旁的位子，示意我坐下。於是我揉揉自己哭肿的双眼，把背靠在斑驳的墙上。
「你……不回去上课也没关系吗？」我想起韩宇森一副模范学生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问道。
「没关系。」韩宇森回答，「……我无所谓的。」
我静静地望着他。
突然，「……巧嘉，你知道被全世界遗忘，是什麽样的感受吗？」
韩宇森转过头来，望入我的眼底。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幽深，声音也低了几分。
夏日炎炎，蝉鸣的声音在耳畔围绕不去，韩宇森的脸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如此清晰。他话里的情绪太黑暗，我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
这和他此刻的模样，差距过多。
我无法想像，像韩宇森如此耀眼的人，怎麽会认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忘？
下一秒我才恍然想起，那个压抑且沉默的他。那才是真正的他。我怎麽会忘记这件事了呢？
韩宇森和我，是同一种人；他此刻的耀眼，全都是假象。
「我从小到大，哪怕犯了再大的错误，父母也从来不会苛责我。」他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犹豫一阵，忍不住问道。
「的确，我也曾经觉得那样很好……但後来我才发现，不只是做错事的时候，就连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他们也不曾说过。」韩宇森垂下眼睑，「这样，一点也不好。」他说。话里的停顿使我心揪。
「我觉得我的爸爸像个机器人，没有感情。无论我做了什麽，他都从来不会跟我说什麽。就像冷冰冰的机器人，做好他该做的每一件事，赚钱让我上学、准备三餐给我吃、替我签联络本……除了这些，就再也没有其他。他叫我名字的次数，我用手指都算得出来——今天，大概是他叫过我最多次的一天了吧。」
「巧嘉，被全世界遗忘的感受，你大概不能明白吧？」韩宇森苦笑道，「我时常不懂，自己为什麽要活在这个世上。」
他顿了顿，又说：「我每天六点起床、准时去上学、准时回家、准时上床睡觉……我到底在做什麽呢？我不晓得，也得不到答案。虽然我有不少朋友，也有不少师长喜欢我，可是最该陪伴我大半时光的父母，却永远只是漠视着我。他们看着我对这个世界感到迷惘，却从来不曾伸出手，哪怕只是关心我，也不曾有过。我一直觉得，我心里那些对世界感到的困惑，只有父母才能解开。可是，他们不愿意。」
接着，他歛去脸上僵硬的笑容，吐出这麽一句话：「巧嘉，我对生活，感到非常茫然，真的非常茫然……我在成长的路途里，始终像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世界的推移与变化，却从来踏不进这个世界。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我望着他，心里蔓开苦涩，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安慰他，又或者早已没什麽能安慰得了他。
他最後一段话让我心痛。
身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个世界运转不停，那该是多麽悲哀的事？
我想，韩宇森其实只是寂寞。
无论有再多朋友、有再多师长喜欢他，他最渴望的，只有父母的爱。
可是父母不爱他。甚至连恨也没有。——恨是比爱来得更强烈的情绪。
对韩宇森来说，也许他情愿父母恨他。
父母不爱他，淡漠一切，毫无情绪变化地与他相处……这是多麽令人寂寞？
我无法想像韩宇森的成长过程有多孤单，此刻只看见眼前的韩宇森努力压抑自己的痛苦，向我娓娓道来。
我感受到的那份气息，毫无差错。
他的确看透了这世界的一切，无从倾诉，所以选择压抑自己、选择沉默，只能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却从来无法踏足，一切都像是与他无关，韩宇森就像是被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