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起,自那日与钕渚互动之後,小姑娘便很常跑来找我串门子聊天。
与其说是串门子聊天,其实根本都在聊些少女情怀心事,从内容三句离不开蓝先生即可看出,直让我着实明白恋爱中的女人有多可怕。
可惜,小姑娘时常自顾自地讲得太起劲了,让我一直找不到时机点插问一些重要问题,倘若直接开口询问又太过突兀刻意,颇令人伤痛脑筋。
不过,私以为与钕渚相处亲密一些还是有好处的,除了可以多挖掘周府的八卦之外,小姑娘也十分称职地扮起我与老夫人之间的缓颊角色,至少我这罚跪次数就没像之前那麽频繁了。而老夫人大抵上也觉得,一直找我这人碴其实挺无聊的,想一想还是决定把主战炮火对向万年死敌姨太群,毕竟比起我,人家还懂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彼此互飙演技,既有挑战又有张力,也算不浪费自己的戏剧细胞。
话说回来,此时我与钕渚正在园子里的水榭凉亭旁边,头上顶着一棵茂密大榕树,很少女地坐在秋千架上头并肩谈心。
「……姐姐,你知道吗?蓝公子他真的非常厉害,年纪轻轻便中进士了,还是那一届的榜眼,」钕渚唇角带笑,小脚有一点没一点地晃着,又开始念起仙尊经了,「他本是要直接在朝为官的,却闻他极仰慕我爹爹的才华,想亲眼看看藏书阁究竟是什麽模样,於是自愿跑到周府当私塾先生……」她突然以袖掩面窃笑了起来,「仔细想一想,为了这样的理由而甘愿如此低就,他也挺蠢的……」
可你不就喜欢这一型的吗?我微微挑高了眉,又听她道:「我想,如果不是如此,我是没有办法与他相遇的,如果我甄家没有灭门,我也不可能会在这周府长大……」从我这角度看去,她眼望远方,想必是忆起自个儿亲爹娘了,语气突然惆怅了起来,「我明白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天注定,意不由人,但我还是不懂这样的安排究竟算好还是不好……」
眼瞧钕渚突然明媚忧伤了起来,我也不知该作何回覆,只好继续沉默着,随风轻轻晃起秋千。
她扯了扯嘴角,转头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你瞧,渚儿又开始在说胡话了,弄得姐姐也心闷,真是对不住了。」
「可是,」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仿佛自语喃喃似地道:「渚儿是真不明白这些话到底要找谁说,虽然老夫人从小待我极好,但我在这周府估计还是算外人,我有感觉,就算再怎麽努力讨好,这边的人大多表面上一个样子,心里头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累赘,除了琴艺书画,还努力学医,好歹我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韩怀公,只要我还姓甄,便绝对不能让人看轻我甄家。」
「……那你怎麽会想把这些都告诉我?你真的那麽信我?」我终於忍不住开口,毕竟比起上一世一年半载的相处,我与这一世的钕渚也才认识几天而已。
「这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姐姐呀!」她激动无比,一语脱口而出後才知道羞赧,颊上泛起红晕,是避开我的目光道:「渚儿有说过,总觉得与姐姐彷佛上辈子就认识了,所以自然而然亲昵了一些,结果就说一堆有的没的了,仔细想想还泄了真多底细……」说话的同时她还拧了拧衣带,看起来颇为不自在。
眼瞧这情形,我只觉得好笑,脑袋越过绳条凑到她耳边故意问道:「你说你喜欢我,而且感觉上辈子就与我相识了,那蓝先生呢?可也是觉得上辈子就认识,而且也喜欢的不得了呢?」
钕渚闻言先是一呆,想都没想即愣愣地点了点头後,见我笑得越发猖狂,是突然恍然大悟,斜眼瞪我气恼道:「姐姐这会可是在打趣渚儿了?也真够过份!我不理你了!」只见她两脚一蹬,粉色繻裙飘起,人已是在空中飞扬。
我笑了笑,却没跟着她摆动,仅出言提醒道:「你小心点,可千万别摔着了。」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需要操心……」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眼瞧她越荡越高,本还生着闷气的小脸是一下就笑逐颜开,开始在那笑嚷:「——姐姐!这里好高!好好玩呀!你也一起来啊!」
我冲着她摇摇头:「真的不用了。」
见我如此作态,她不满地哼了一声,索性也不再强迫我,只是道:「姐姐性子就是太拘谨老实了,不过这也好,只有像姐姐这样子的,才能稳住大少爷。」
听她主动谈起周楚卿,我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兴许是我用词不慎,小姑娘动作一滞,身子停稳後是小心翼翼地瞅着我脸色问道:「姐姐你生气了吗?」
「生气?」我只觉愕然,「哪里有?」
「哪没有?」钕渚是立即回答,「我都听下人说了,姐姐平常都一副和和气气、温婉娴淑的样子,可是只要和大少爷碰在一起,立马变得凶巴巴的,可大少爷偏偏又喜欢你这种的,连最讨厌的杨大夫都甘愿见,着着实实地大改变呢!」
「而且,我还听说你俩晚上在闺房时也挺……」她自个儿话讲着脸蛋是迅速烧红,嗓若蚊蚋:「激烈的。」
「……」
——你妈激烈个屁咧!我被这话弄得一口老血都快喷出,好半晌才从齿间迸出一句:「他们都听错了。」
「都听错了?那……」眼瞧小姑娘脸色越发胀红,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索性凑到我耳根边小声问道:「那……那滋味实际情形究竟如何?可真如话本所说的让人欲仙欲死?会不会很疼?男人的家伙真进得去我们哪里——」
「——你停!闭嘴!」
大吼一句,倒抽一口长气,我两手大大比叉,彻底崩溃,觉得今天话题已是神展开到让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满脸无辜委屈的少女,差点没忍住问:钕渚你是坏掉了吗!!!
稳了下心神,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接起理智线,是含蓄道:「我与周楚卿并非真正的夫妻。」
我垂着头,语带歉意又补了一句:「刚刚胡乱凶你了,真对不起。」
钕渚闻言本是一脸不信,看我脸色微白,态度诚恳,这才终於有些信服,只见她柳眉隐隐微蹙,斟酌了一番後又问:「可这不对啊,明明成亲那天姐姐的喜帕有落红的,怎麽可能会没有?这怎麽想怎麽古怪……」
「我根本没有落红,」我压低声线解释着,觉得浑身怪别扭的:「那上面其实是我的鼻血。」
「……」
钕渚张着嘴,怔了好半晌才回神,等反应过来後这才瞪大眼眸,一声惊叫呼出,庆幸我早有预料,是率先以手掩住她的嘴巴。
她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冷静下来,讷讷道:「我们都还以为大少爷是真的开窍了呢,想不到……」她蓦地紧紧抓住我手腕,一脸认真道:「姐姐放一百万颗心,这事渚儿绝对不会向别人说的,敢说出口铁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瞧她举手起誓,我觉得这有些过头了,遂笑道:「你不用如此,我信你就是了……」话说到嘴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是试探性地问道:「不过,我还是有些事情理不清楚,想问问你。」
我边说边观察她神情,是轻问道:「你以为,大少爷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听园子里的嬷嬷说,约莫七、八年前,大少爷还是正常的,」察觉钕渚脸色微变,我继续道:「怎料周府突生变故,大少爷一夕之间疯魔痴傻,我问杨大夫其所患何病,大夫仅言道:心病无所根治……」
「我想你一定知道的,一般而言,由心而出之病,必是心有盲蒂、心生畏虚,魑魅魍魉扰之,」我话每说一句,钕渚神色便惨白了几分,额头已有冷汗涔涔窜出,我想我这会儿的确太咄咄逼人了,索性把语调放缓了一些,故作轻松笑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八年前,周府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语罢,钕渚却是瞪大眼睛直直看我,一语不发。
我觉得眼下情况十分糟糕,只责怪自己太过心急,俨然是把人给吓懵了,低头叹一口长气,我摆摆手,「算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好了,来来来,我们继续聊蓝公子……」
「……八年前,周府有死过人。」
钕渚再开口时嗓音隐带颤声,我近乎讶然地朝她面容望了过去,便见她紧闭双眼,似在回想当年,「你也知道,我是指腹为婚的,当时我和夫人的二儿子年岁最近,感情极好,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等到我及笄之後,可想而知理当便是二少爷媳妇了。」
「那年我差不多也是上学堂的年纪,说是什麽都不懂,却也明白自己是没有爹娘的孤儿,夫人对我再怎麽好,我还是只能尊称她为姑妈,我以我自己的爹爹为荣,最喜欢窝的地方便是爹爹所打造的藏书阁,由其是最上头的第三层……」
「而就是在那里,周府的二少爷,他就突然死在了那里,没有人知道谁杀死他的,」她两手摀住脑袋,面露痛苦,嘴中话却说得极轻,跟羽毛似地:「在那里,永远能看得见全天下最美的夜景,银汉如缎,月华如盘,怎料却在一夜之间,一切的美好我们都无法再见着。」
「……由此可见,我就是个专门克死人的祸星,我对不起夫人,只能努力逗她老人家欢心,她本是希望我乾脆嫁给大少爷的,但大少爷身子本就孱弱,再加上又犯了痴傻,我当然是不愿意的,不愿意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不愿意承认自己命苦。」
「所以,我对不起姐姐,如果不是我的任性,姐姐不会当什麽冲喜新娘,姐姐也不会被夫人讨厌,更不会过这种没有夫妻之实的日子。」
「我的愿望其实从来就很简单,只是想找个懂我的人好好陪伴,执子之手到最後……」
彼时尾音渐弱,恰巧有凉风转旋徐过,吹得我俩足下树荫隐隐浮动,秋千架也跟着前後晃荡了起来。
大叔啊大叔,你该不会因为把周楚为害死了,所以才走上装傻这条不归路吧?
思绪浮沉着,我微微仰起头,瞅见被树叶簇拥而筛残的日光,也跟着静静闭上眼睛。
於此,终於理清头绪,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