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底片
我们的影像是过度曝光，於是一切如此失真。
(01)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蒸气自柏油路面沸腾而起，氤氲了一切，所有事物皆浮动而模糊。
但远远地，有抹黑色穿过了宁静，笔直地向前加速，也一瞬扰动开雾气蒸腾。
略长的马尾随之左右规律轻摆，范彤盯着眼前看不见尽头的单向道路，额前浏海一再突兀地穿入眼前景色，连带眼睛也因而一再感觉到轻微不适。她皱起眉，伸手拨开发的同时，她看见了那个人。
站在她熟悉的地方，维持着同样微微三七步的姿势靠站在柱子边，低垂的头一如往常挂着全罩式耳机，左手斜插进卡其色的休闲长裤，白底的T恤印有大大的「PHOTOGRAPH」和一台相机，只有後摆被随意地紮进裤里。慵懒惬意自那抹身影四周挥散开，霎那间，范彤眼前模糊开来，带着湿意在脸上蔓延。但她很快地就将其擦乾，装作什麽事都没有。
她慢慢地放慢了脚步，从奔跑到快走、从快走到慢步、到最後站定脚步。
在那人抬头与她四目相交之际，一句话不经思考地就浮了上来，似乎还夹杂着海水一般的咸涩苦味拍打而上──她果然还是很想他。
「嗨。」熟悉而陌生的乾净嗓音打破了沉默，对方抬起没有插进口袋里的右手向她挥了挥，手里握着一盒底片。
水雾湿润在眼前，她这次却倔强的将手握紧，用指甲深嵌入掌心的那份痛感遏止自己想哭的感觉。
「我还是很想他啊，到已经没有救的地步了。」她直视着那极度熟悉，却并非记忆里另一抹身影的那人，「每次看到你，都还是会误以为你是他。」
一样的站姿、一样的穿着习惯、一样的气场。面前的人跟那人无论是什麽都如此相像，除了眼睛。
扯了扯笑，她说：「你知道我刚刚跟你对上视线的时候想的是什麽吗？『我还是很想他』。明明看着的人是你，脑袋里转的，却不是你。」
男子眨了眨眼，有些无奈的扯开笑，「我知道。」一直都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他，怎麽可能不晓得。
「但不要对此愧疚。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
范彤哑然。「不要愧疚」这句话，她听了太多遍。
但很抱歉的是，她做不到。
没等她回答任何字句，男子扬了扬手里的底片，直接背转过身向前迈步，一边用手扯掉一耳的耳机，好让自己能更专注的听见范彤所说的话。
范彤抿了抿唇，明白对方的意思，轻吁口气後，她快步地挪开脚步跟了上去。
但每一步的踩落，却都像是在她心上踩出了一地碎裂，然後那些锐利一再在心上刮动，痛楚却早已麻痹再无感。
她今天重回旧地，不是为了来叙旧，更不是自找罪受来缅怀过往，而是来找他领那份「寄」在他那的东西。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他要范彤先在外头柜台等着，自己一个换了室内拖鞋进了更後方的暗房，许久之後才又缓慢地踩着步伐出来。
范彤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呼吸有那麽一刹顿住，但也只是一刹。
「自己看吧。」他绕过范彤之际顺手将东西递了过去，最末他坐上位在柜台里头的高椅，一个旋转，将身子背对范彤，什麽都没再告诉她，留给她安静。
范彤捏紧了袋子的一角，抽出底片的手却有些颤抖。她咬紧唇，将底片一张一张拿出来摊在桌上。虽然色泽与原摄体不同，但她还是看得出来操控那台相机的人拍了些什麽。
第一张是她的单眼。
第二张是她掌着单眼正在拍些什麽的侧影，脸小的几乎看不见，但还是依稀能从手势猜测出来是在拍照。
第三张、第四张……一直到最後，除了最後一张，那一卷底片洗出来的，全都是没拍到她正面的影像，或者是与她相关的事物。是侧影、或是自遥远的後方捕捉出的遥远背影、或是，就只是背影。
但让她瞬间崩溃的，是最後一张。那唯一的不同，是意外，却也是最後。
『我想我们以後应该还会有很多机会，但这次难得……』男孩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朝范彤露出灿烂的笑容，『就一张，我哥掌镜，可以吧？』
背对她的男子听见了她的哭声，原本垂着头猛地抬起，却终是没有转过身。只是放任她哭，门外挂着的风铃随风扬起清脆声响，伴着她时而压抑时而大哭，自始至终，只是随风而响。
就像那个人的眼睛，只随影像而挪，用他手里的相机捕捉每一瞬的死亡。
亦捕捉每一份下一刻便消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