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我十六岁那年。
也不晓得是什麽机缘，或是我们大概注定牵绊，他居然成了我的国文老师。
当他工整的板书一笔一笔写在墨绿色的黑板上时，我的心中像是随着他手里的白色粉笔，一点、一竖，泛起了圈圈涟漪。
季海这个名字，是刻在我青春里最深的痕迹。
是只我一人知晓的秘密。
故事该从九年前说起。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少年，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他叫作季海。
记忆里，他总是抱着一颗篮球与一群孩子嬉笑玩闹，从我家门前奔跑而过，青涩的脸庞满是笑意。
我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从不与其他孩子玩在一起，而他却耀眼得过分，总是领在他们的前方发号施令。
也许我也曾用带着仰慕的目光望向他，再惋惜了一通自己改也改不过来的个性。
後来，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有好长一段时间，季海不再到处玩乐，拒绝所有孩子的邀约，之後我常常看到他在的地方，是他家门前的台阶。他开始只坐在那儿，手中捧着一本复杂而我看不懂的书。
我也许会一直记得吧，年少的他恋上文学的模样。
「你也想看吗？」他问，对正在看着他的我举起了手中的书晃了晃。
我没有答上话，我不确定该怎麽回应，我也不是想看他的书，只是好奇他为何能够如此入迷，看着他阅读的模样稍微失了神而已。
他也没等我回答，兀自起身走到我身旁，笑着说：「没关系的，我跟你一起看，很有趣哦。」
说罢，他便拉我在一旁坐下，摊开书本放在腿上，开始跟我说起书中的文字，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也就由着他了。
那时候我还认不得艰涩的字，听不明白难懂的词，可是他却愿意细细地与我解释书里的每一句话，毫不厌烦。
我想他是真的很喜欢书中的世界，连看向纸本的眼神都在发光似的。
「文字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
他总是笑着对我这麽说。
他之後几乎天天念书给我听，有时候说他看的小说，有时候说外国文学，有时候说诗词。
我渐渐地喜欢上了文字，也喜欢他那乾净温柔的嗓音将它们一字字念得悦耳动听，开始懂得他喜欢这些书的原因。
我们似乎不知道疲倦，有几乎整整一年他都陪着我看书，虽然每天就那麽一点时间，但对我来说已然足够，能在他身旁的每一分钟都是奢侈。
那时候的我总是觉得，季海似乎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了，身旁总有那麽多人围绕着，又浑身是书香气息，处事圆滑，与任何人相处时举止都能够恰到好处。他与我差了八岁，个子比我高上很多，是自己一直只能仰望着的距离。
家里人公务繁忙，我也不善与人相处，只有季海，他是那段时间里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人。
这段时光在好久之後我想来才感觉有些愧疚，十五岁，他应当正在准备升学考试吧。
再後来，他搬家了。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突然又回到了一个人。
那一天好多人都去向他告别，我也去了，却没有向前和他说话，站在人群中不发一语。
「这本书给你，以後不能再一起读书了，这本也还没有跟你一起看完……送给你，好吗？」
季海微微弯下腰，递给了我一本书，那是他前些日子花了最久时间讲给我听的诗词选。
我接过了书，他摸摸我的头，又对我笑了笑，「……叶棠，再见。」
那时我对离别还没有太大的概念，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麽。
在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我没有哭，只是将手中的书抱得更紧了一些，看着黑色轿车消失在转角。
白驹过隙，我一个人走过了成长的路程，时间没有教会我多少，我从未淡忘季海的身影，也仍旧不懂得交际。
唯一陪伴我的，是那本我早就来回读了好几次的书，都已经泛黄的书页在我指尖摸来似乎都还留有他的温度。
於是，再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荒漠太久的沙地突然之间都要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