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神 — 死神

正文 死神 — 死神

「呜呼哀哉,惟恨你我嗔痴狂,心中但求梦一场。三途船上君不在,弄桨黄泉胎海後,今世却成今世债。」

破旧的旅店在被刨除之前的乔木条柱上,曾刻上这麽一段话。

自驿站下来後,等着旅者高槻一聪的不只是温差和刺骨的北风,原先联络的旅馆也早已派了人在这等着领路……来的是个女孩,穿着袴是要讨好本都附近的客人吧,或许是老板的子女之类的。苍茫的午後,高槻满脑子想着要休憩,又体谅她是个女孩,提着行李,只要她持好遮雪的伞,自己说尽快,然而却是步伐缓缓的往旅店走去。

「如果有一辈子只能去一次的地方,高槻大人您想去哪里呢?」

可能是带路带得无趣了,年幼无知的仕女不分好歹的用敬语主动提问,但这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对高槻而言,杳无丝毫想认真回答的兴致……她随口一问。

「我曾经梦到一处很美的河流,我乘着朴素的独筏,看绦红夺目的彼岸花争艳招展,又看见那里的水色湛蓝,直盯着是不觉有底的深,我想去那里,再不回来也可以。」

高槻知道他说的是地府,明显不过了。但年幼的仕女她会以为这是罗曼蒂克的答覆?或会认为这个答案真是倒人胃口?稚女的个性与知识在没有确认之前如同爱捉弄人的稻荷山神一样游离。高槻原先讨厌这种不可捉摸,不得思索的交流行为,可他瞥见袴上的阿伊奴图腾时,眼神倒突然有了一丝生意。

「——或是,曾尔高原吧。」

然後仅存的火种,被高槻捧在手里放往对话的木屑上,可他只添了一根柴薪——为了不让之後的对话过於尴尬或烦闷,仓突的,他才补上这一笔,连他也觉得这是画蛇添足。

来北海道旅行三日,高槻始终习惯它被称为虾夷的日子,他是容易被时代淘汰的男人,搭上铁制的火车时他更怀念马车的颠簸;不过是场意外,原先的调职让他逃过了在广岛死於原爆或是而後引发的无数疾病,他逃到了一个无亲无故的世界。

字面上的意思是这样,那场原爆炸死了高槻所有所联系的亲属与朋友。孤僻的他这下可真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了,也许原先写好要给自己的信都给炸成灰烬了也说不定。那一个霎那有多少性命随爆而逝呢?

「三途川一辈子都会去过一次的,把这样的机会浪费注定能看见的事物,想必您很中意吧?」

女孩比他想像中更要玲珑许多,转过头去看了看她,独特的袴,上衬是棉白,袖袍的底印有蓝色阿伊奴风格的图腾,长裙呈暗红,布料十分厚实,湛蓝眼眸与深邃五官皆不像大和人,却有着玄黑亮长的发丝,扎成马尾真惜哉——高槻倒也没有死盯着人而忘记要说话。

「呃嗯,请问你应该是,阿伊奴人吧?」

这麽问或许有些不礼貌,但虾夷的确有不少归化的阿伊奴人,不如说迄今未归化的阿伊奴人,也许已经不常见了吧。二个文化的相互冲突之下,势必会有一方变得弱势,如今人本主义,枪火大炮甚至是火车,钱币,暖炉,大举侵入了捕狩,崇灵,图腾还有与自然共生的道理里,如同黑船驶入开炮轰烂了武士道的旗帜。等到顽固的阿伊奴人都死了之後,那些利己主义连横携幼,开始毁灭自古以来的生存方式——

「母亲是,阿伊奴人……」

水蓝的双眼深邃里有着哀愁,她努力不别过头去,不需这麽明显的观察力的话语气也很低落,高槻不打算追问下去,只是现在不打算。因为那同样是无亲无故的眼神。对话的火种被一掊冷漠的水浇灭了。

「嗯——那里就是勿忘我旅。」

白荒里沉默的二人踏着不阻挠行走却也快步不了的脚程,直至看见不远处晃晃的黄光,阿伊奴混血的少女才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高槻抬头一看连雪色都为之晕映——路有茫茫大雪蔽,晦外灯明又一庄,高槻的情怀在这展了开来。二三踉跄的在雪中漱漱不断的迈起步。

身形如枯竹般乾瘦的高槻,身上披着围巾与厚袄伫在旅店门口,映入眼帘的是行为超龄,低头欠身的少女:「方才并为自我介绍真是抱歉,我是这三日来为您服务的仕女,名字叫做雨村菘,叫我菘就可以了。」

「不,不用这麽客气了。」

高槻举起手来示意对方,只是个败战的军官,在前线只因为断了一根手指就急急忙忙退回本岛的家伙——因为运气好而躲过原爆的,死神大人没有收走的灵魂。

要她起身之後自己才有时间看看这旅馆,非常奇特的和式风格,离驿站需要一段时间,不会太长,却像是与世隔离一般的孤独,嗖风吹雪呼隆隆,呵气都有白茫的现下自己却在观察着这一幢,传统和风建筑,刚才的橘光想必是纸糊窗内的蜡烛在燃烧造成的,乔木为主的扎实建筑,片瓦上不有深雪看来时常打理,但仍能感觉到陈年建物的老朽-—冷风窜进了高槻的思绪。

「老板在吗?」

高槻在门口吆喝。

「是?」

起初无人回应,菘过半晌才莫名的回答是,语句间甚至有些迟疑。

「你是旅馆的主人?」

高槻对她的身世感到更不解了,但想休憩的心又被方才的路途拉拔起。

「是的,只有我一位,加上因为馆内目前只有您一位客人,就方便来进行接洽了呢。」

仔细想想,那通电话与自己说话的也是一个女人。高槻有些担心服务品质,但他也许不是这麽的在乎的样子。

旅馆内的环境处里的不甚良好,通电的地方只有几处客房,甚者有的地方还坏了,不过因为煤炉的热气闷在室内的缘故暖和许多。四间分开的房间,厨房与工作室,还有独立出来的一间澡堂,而高槻选择了没有电力的那间房间。

车站附近许多的大旅店环境要一定比这来得奢华许多,高槻的盘缠以及性格促使他来到了这间在旅游指南角、当地日报皆落恪守在小方阵里的「勿忘我旅」。

躺在松软舒适的床舖上,加总起疲倦他早该入眠,但无亲故的绝望与空虚感却又令他只是把手横遮在双眼上掩住从月光,从房外散进的余光,这比在火车上要轻松许多,思考的是一样的空虚,在火车上又多了愤慨,他人的纷扰与座位的不适。这比在火车上要难熬许多,劈啪灶火,飕飕夜风,偶遇枭啼狼嚎,其余万籁无声,丝竹唯法界,心相亦为空。

他阖上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回忆,但空乏无力让他也不是伤感,只是忖度。

时间不仁的流逝,太阳依旧升起。

「叩。」

破晓日晄已经是双手都掩不住的了,日影推估不了过了几分,生理而言格外漫长。等到这声叩,他急忙睁开双目。昨日只有游离而未有睡得一分一秒,盼得这声叩他才马上睁眼,用手只住地板站起来,滑开嘎嘎响的木门,面对眼前的阿伊奴少女。

「您好,大人,早饭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谦恭的跪地伏身,菘完全融入了这幢和式建筑的氛围里,阿伊奴人自豪的图腾袖子贴在榻榻米上,伏时摩娑,起时又再一次摩娑在地面上。高槻不晓得为甚麽觉得有些刺目,他分明与这个民族一点联系也没有。

「好,我这就过去。」

氤氲咸糜,黝黑得隐约有咸味刺激舌尖的酱菜、飘散着莫名鲜味的竹筴鱼乾和味噌汤,物资匮乏的战後,在这铁路甚至会被雪给积阻的虾夷,这几乎可以说是珍馔了吧。也许有人抱持的复兴国家的野望在断垣残壁中靠着一块沾了土的面包做染料重新把太阳旗涂红。

但也不乏高槻啊,看着这些又想起战前的日子,在回忆里徘回痛恨着现在黯淡的双眼没有未来,心里如同向下的螺旋一样沉沦。

「是餐点不合您的胃口吗?真是不好意思,本旅店现在……」

菘看见高槻面有难色,发慌地过问还要解释——

「你,你不想回村落吗,阿伊奴的。」

他执起箸子随手拣了块竹筴鱼块,在纳入口前一问,他的眼神并不注视在食物上,而是菘,菘很美,原来阿伊奴人穿上和服之後能够这麽的动人,又或者是经驯化的大和血脉在她的气质上隐隐作祟……菘那副慌张的神色让他也慌张了起来,如同蟑螂看见人类,人类看见蟑螂一样,不小心问出了心里话。

菘倒抽了一口气,她在那之前对高槻透露出的只有:「母亲是阿伊奴人。」父亲甭用猜测,是个北海道的日本人。

「不,不可能。」

「为什麽?」

高槻咄咄逼人了起来,与其在这经营一经破旧不勘的旅店,准备这种食如嚼蜡的伙食,不如回归自然要来得好很多不是吗?他的语句不小心挟了愤怒与命令,因为跟自己不一样,她分明还有退路的啊。

「因为,这是一个矛盾的故事,高槻先生……」

二人的关系从旅馆主人与客人变成了想用话语的尖刀互刺对方之敌,敬语也随之退场,菘开始娓娓道出她的身世。

母亲在生下她之後就被带进了文明世界里,不过自幼培养的文化与习俗给予父亲的不适感随婚姻的行进与时间的流动渐渐取代当初吸引父亲的她的美貌所给予的雀跃——母亲在隆冬时带着被殴打的伤口逃离了这里,或许,是想死在雪原里,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我讨厌大和人,父亲终於病死了,但是我却没有回到阿伊努村落的能力——一个好的阿伊奴女人,要先会织布。」

她看见了母亲的下场,自幼只是对父亲归依归顺,协助旅馆的工作。父亲死了之後,旅馆自然由她父亲颤巍巍地说法继续经营:「就,交给你了。」,14岁坐拥了一间在郊区的旅店,这是她仅有的一切。战後的土地本来就不值钱,旅店的经营也完全不是收支平衡的,她仅有的一切却是一无所有。

如果她回归了阿伊奴的村落,那她只会变成她的母亲。

罪恶感的刀刃贯入高槻的胸口。

「原来你是一无所有。」

高槻自然推敲的出这个结论。

「是啊,我跟阿伊奴有关的,只有母亲替我起的乳名,还有这件袴。」

「你的乳名是?」

「『曲瑟』。」

说到这,菘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是家的意思呢,高槻先生。」

菘说出口时像在叹气一样,高槻听到这句话也跟着露出那般深远的神色。

「我也是一无所有。」

高槻不想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因为光是菘所说的就将他的情绪荡到谷底,并燃起一把心的,新的思绪之火,在脑内越烧越旺。他搂住了菘,吻了她。

「我,曾经梦到一处很美的河流,我乘着朴素的独筏,看绦红夺目的彼岸花争艳招展,又看见那里的水色湛蓝,直盯着是不觉有底的深,我想去那里,再不回来也可以。」

然後高槻这麽说。

「……」

菘没有回答,但她前往厨房,拿了一把锋利的菜刀。

「愿来世,我们都能顺遂。」

乔木上刻着的是渡船人慈悲以予的遗言,船上看不见的她,是今世永远的业障,但待船驶进胎盘之海,菘也不再,只待曲瑟来。

他们像是对方的死神一样,命中注定的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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