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孔宜的父亲算是『远近驰名』的人物,从整条街坊邻居乃至菜场菜贩,几乎无人不知,是个出名的斯文败类。其中也不乏些激进一点的代称,例如:禽兽,浑蛋之类。日子一长,好像无人不知道那个八岁的女孩,有个不像样的父亲。
小二那年她住到我们家楼下,生活中从天而降一个孔妹妹,从那一天起,我妈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她那麽乖,你不要欺负她啊,也不要让别人欺负她。」
在那个量产青梅竹马的时代,学区制的缘故,住附近的孩子多都是同一学校,包括我,包括孔宜,以及她那些表兄弟姊妹们,大夥三不五时玩在一起,零嘴衣服不分你我,何止是熟悉──简直是烂熟。
我小时候有点英雄情怀,对於弱小,有不可控制的保护欲。关於这个弱小,今天可以是猫狗,明天也可以是人。
兰心公园里很多流浪狗,无论春夏秋冬,都待在那间凉亭里晃荡,那边下棋的老人偶尔会给牠们扔东西吃,老人不在,便翻起公园的垃圾桶,牠们大多骨瘦如柴,寒风瑟瑟时,便偎在角落,我就经常问我妈:牠们会不会冷啊?老妈总是一脸温柔地看着我,再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我已经忘了,觉得孔宜『很可怜』的印象,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深植在认知之中。其实小孩子哪里懂得那麽多,我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妈。我是被她影响的。
亲戚住得太近,就他妈这点烦人,关於孔宜那对父母,周围有多少姑婆姨妈,外头就有多少传闻。
我妈说,孔宜父母跟她两个舅舅算是有仇的,哥哥当众放过话不再认这个妹妹,可当年孔宜还是被一声不吭丢在娘家大门外,此後由外婆抚养长大,日夜与舅舅那两大家子人口一个屋檐生活。那时她才八岁。
她父母消失多年,外面好多人说是那对夫妻跑路去了,也有人说是死在了外面,孔宜外公以前就是在农田边喝下一罐农药自杀,这倒与她父母无关,但难免引人联想,有人猜孔宜的妈也许早跟他老公同归於尽了也说不定……
菜市场多的是由八婆扮演的说书人,总之,再骇人听闻的说法都有。
我家就在楼上,我妈跟她外婆熟,也天天上菜场买菜,该听不该听的全听过了。
那时的孔宜又瘦又小,还比一般小女孩要黑一点,一双眼睛眼白少,乌溜溜的眼珠子就这麽盯着你,不太爱笑,话也少。我们念的是同一所国小,我妈半严肃地警告我:那是楼下婶婆的孙女,你别欺负人家啊,在学校要互相照顾,你要敢使什麽坏,被我知道,看我不打烂你屁股。
……我妈对孔宜比对其他小孩多一分关心。比对她那群表兄弟姊妹们都要好,过年给她的压岁钱比别人多,还给她送新笔袋。
老妈亦唏嘘,小时候给孔宜送东西,她总不敢拿。就没见过几个像她这样的孩子。虽然她嘴上从不说,可我知道,她同情孔宜。……
至於孔宜明不明白,我不清楚,但我感觉很多时候,她对周遭的人和事是一清二楚的。她心中有着一笔帐,能言的不能言的,全记在里头。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在她不曾因岁月有过变化的眼珠子里,无所遁形。
童年时代,我牵过她的手一起上下课,一起提过花灯放烟火,是真正一起长大的,那麽多年,回想起来,我发现真不曾听她提过家人半分,无论是父母,还是她外婆那一大家子,甚至连学校的同学朋友都很少说起。
她活像一只撬不开的罐头,我总以为自己跟它非常熟悉,实际上,里面装的是杨桃还是凤梨,我一无所知,也不能用蛮劲去砸。
……
读高中时,学生间刮起一股写信、传纸条的风潮。
以前也不是没人写,当年我们流行过一种相当诗意的娱乐,就是交笔友,终於给那些优良学生的贫乏生活,平添一抹不枉青春的色彩。偷闲时抄抄新诗,写写信,但这些可能影响读书风气的事,一般只能私下进行,若被教官或导师抓到现行,十有七八会通知家长,让你交出所有的往来通信,审查罪证似的逐字检验,学生没有说不的权利,只能更加小心,後面不知怎麽回事,突然就猖狂起来,从前是偷偷摸摸,现在却光明正大──不只如此,还热衷将纸条与信纸折成各种形状,上课时,我们这些男生经常被迫传递那些叠成心型的信纸,女生总怕我们偷看,跟盯贼似的紧盯着我们的动作,那眼神,简直能活活把手掌戳穿......妈的,也不明白她们每天哪来这麽多秘密可说。
那时孔宜在五班,我在六班,又是隔壁跟隔壁。
高中联考过後,大家都在为学校与分数的事伤透脑筋,递志愿前的几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脑子很乱,什麽事什麽人都想,也想到楼下的孔宜。
站在四面八方的十字路口,前途未卜,这一次轮到分数决定命运,谁也料不准自己未来三年会落於何处,面对这种未知数,有人兴奋,有人恐慌,有人四顾茫茫,失眠那几夜,我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属於哪一种人,大约每种心情都有一点,傅重光他们一天能揪着我讨论好几次志愿的事,我烦得不行。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孔宜罕见地主动问起我的打算,不巧那时我心情不太好,回答得相当草率,接近不耐。当时她愣住的表情,好多年後我也无法忘记。很快我意识到不妥,也跟着尴尬起来,心想要不要同她道歉,却又觉得小题大作……
之後踩着夕阳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再说话,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便是一路沉默、沉默──我告诉自己:明天就没事了,却没想到这股沉默,直接从那天,一路延伸到志愿递交日,志愿都已经交出去了,再沉默到放榜。
要不是後来我主动跑去问她的放榜结果,算是变相的低头,可能到新生入学那一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跟她又再次作了同学。
从国小到初中,三年三年又三年,我固执地认为,这一次我与孔宜,必会在高考之後方向相背,我不相信人与人的缘分会有这麽长,结果命运又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三年。很奇怪,说是意外,可回过味来,像又觉得应该。
十二年啦──整个青春完好无缺地包拢在里头。都他妈成习惯了。
关於孔宜,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学会不多深思,每次想多了,总会卡进死胡同,且压力巨大。
往後,我才渐渐明白。
我们认识得早,有情分,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作假,我在想,世上那麽多人,总有一种熟悉的关系是这个样子的:认识的越久,反而对这个人越小心翼翼。
怎麽作都好似不对。乾脆无所作为。
不是哪个香港导演说过,爱情也是讲究时间性的。有时候跟爱不爱、爱得多少不一定有关系,就是个时间:来得太早太晚都不行。
我觉得那句话里,爱情和爱是可以带入任何字眼,只要放进去,念得通顺,许多无解的现象就能够说通,我牢牢记住了後半句话。
无论是多年前她离开台北,或是多年後我离开香港,我们都以自身印证了它不是胡说八道:时机非常重要,来得太早太晚,都不行。
......离开香港的那晚,我在飞往台北的班机上,在不知道几万英尺的高空上,看着窗外,突然无比希望时间能够回到几个钟头之前,我想问她:如果多买一张机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我不知道台北与香港之间距离多远,那一刻,我大约已与她相距了几百公里,唔,不知道───或许,更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