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如闕 — 拾遺・章一〈遠客〉

正文 滄如闕 — 拾遺・章一〈遠客〉

寒风瑟瑟,此时早过了初雪,大抵是将入隆冬的节令。

几个小童见天边铅云低垂,忙不迭地跑进内院。顿时步声杂沓,凌乱得没一个准儿,让人听了心烦。恰好从里头出来,正要去备膳的姬显撞见了,赶忙出声制止:「别进去,先生正在观天象呢。」

一说完,果真使这群小不点儿停下动作。

「显姊姊,要降雪珠子了。」其中一个较年长的孩子回道,声音意外稳重。

另个孩子睁大了眼,「先生不是吩咐,过了腊月十五的第一场雪要向他报告嘛!」他说着,顿时附和声四起。

一愣,没听过这交代的姬显面有难色,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有梅花糕,通通去厅里候着吧,等等就要用晚膳了。」话音尚未落下,几个垂髫小娃莫不欢欣鼓舞,自然顾不上那什麽雪珠子了,立即一哄而散。

可那年纪较长的,却还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姬显挪开视线,只见乌云果真又低又沉,紧紧贴着峥嵘的山峦,延绵了一整片天。不知哪儿会是尽头,说不准千里外也是一般景色。

「阿言,咱们走吧。」姬显重新看向那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平静地开口:「来灶房帮帮你显姊姊,今儿的菜肴有些多,大夥儿有口福了。」

姬显走了几步,齐言仍是不动。

忽地,哗啦一声,那雪是终於落下了,一发不可收拾地缀满了屋瓦。沉甸甸的声音响了又响,齐言问道:「不让我和小丹他们进去,是因为蚕姊姊在里头吗?」

问题猝不及防,姬显一愣,只得生硬地点头:「是呀,你也知道的,蚕姊姊她最不喜欢那些吵吵嚷嚷。」

於是齐言不再多说,却小声嘟嚷:「蚕姊姊老冷着张脸,但人……」

「快点儿,雪要大了。」前头姬显换道。

刺骨的风扑了上来,他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姬显。姬显忽地抓起齐言的手,两人皆是粗糙,布满了厚茧。她弹了弹齐言的额头:「你看看,在外头待不满一炷香的时间就冻成这样,当心受了风寒。」

齐言怔了会儿,白皙的双颊带着羞赧的红晕,故作不满地回道:「那蚕姊姊呢?她一年到头都是同样的装扮,显姊姊怎不也说说她?」

「也对,回头我给你蚕姊姊说去。」姬显忍着笑,煞有其事地点头,「可她年纪比你我都大,早说不动啦。」

齐言皱了皱眉,「显姊姊,你这叫唠叨,才不是说呢!」

「行,我这是唠叨。」姬显好脾气地承认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伴着嘴,拐了个弯,姬显顿住步伐。

刚推开木门,微微的缝隙间,一阵暖风迎面而来。

齐言跟在後头,环顾四周,灶房老旧且简陋,却很是整齐。

姬显整理了下锅碗,扭过头却见他仍旧在原地,於是笑着调侃:「怎麽,看傻啦?要不赞美一下显姊姊的手艺?」

「显姊姊的厨艺好,这人尽皆知。」齐言总算回神,红了耳根子。他一面说着,一面开始洗躺在一旁的发菜,「但今天怎麽回事儿呀?不但有蚕姊姊的梅花糕,还杀了鸡、烹了束修——连先生生辰都没这麽吃过!」

平日生活清俭惯了,头一次在逢年过节外,看见这麽丰盛的阵仗。

「今儿有客人远从京城来咱们馥城,还是今上授意的,自然要好好款待呀。」姬显切着笋,不大经意地回道,「何况其中还有师父的老友,怠慢怎麽行!」

齐言点头,抹了把汗:「所以只有师父和蚕姊姊去接待?」

「是呀,怎麽了?」听他阴阳怪气地问,姬显这才抬头,「你也想见吗?」

静了半晌,齐言轻轻嗯了声。

这让姬显不由得浅笑,「我帮你去问问,还有没有活儿能让你做。」

好一会儿的时间过去,外头雪停了,云散了些,已到日暮时分。

姬显看宴客的菜肴准备得差不多,便不容拒绝地将齐言赶了出去,好让他能到前院跟小丹他们玩。这麽做是有些迫不得已的味道在,谁叫齐言太懂事,姬显则希望孩子们的童年都能快快乐乐地过。

结果她拎着木盒,推开门,却见那小少年坐在石阶上。

齐言闻声转过头,不等姬显开口,抢先问道:「蚕姊姊今年十六了?」

姬显走到他旁边,过了许久都没有答话。

这间宅院坐落在群山深处,若非主人通晓天文,可真得寒尽不知年了。思及此,姬显忍不住苦笑出声,她反问:知道了来来去去的日子,又有什麽意义?

「岁月不饶人呀……」姬显感慨着,没有正面回应,「今儿是徐成帝和狩二十五年,离徐高祖常歌年间,过了四十余载吧?」

这麽说来,大徐结束诸侯拥兵为王的局面,倒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往事。

齐言直勾勾地盯着她,「显姊姊,你想念在南方的家了?」孩子们都知道,姬显出生於水乡泽国的江南,她每天就寝前讲的一则故事,都将小桥流水叙述的历历如绘。

「不。」她却摇头,无奈地笑着摸了摸齐言的头。因为战火离开家乡时,姬显尚年幼,如今对故土甚至故国,并没有那麽深刻的执念,「对我来说,馥城、怀白山才是我的家。」

姬显将木盒递给了他,「这是今天的点心,帮我送给先生,到时你也可以拿一份走。」她微微掀开了盖子,里头装了三碗乳白的酪,是稍早几个孩子向牧人家换来的奶制成的。

齐言拎稳後,二话不说地起身,直直朝後院走去。

前院跟後院间,隔了小座竹林,两处唯一的通道,便是如今结了霜的台阶。

这让姬显忍不住叮咛:「别走的那麽急,小心脚下呀!」

难得的毛躁,不是没有原因。齐言怕酪坏掉,怕到先生手上时已经不新鲜了。谁叫他跟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是孤儿;也跟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由衷敬爱着被尊称为先生的那位老人。

对齐言来说,父母只是生他,重要性远远不及养他育他的先生。

他最後小跑了几步,明明都已经看见最後一扇木门了,脚却一滑。

从几近半层楼高的地方摔下去,自然不可能无事。齐言下意识地将木盒护在胸前,闭上眼——可他没有头破血流,反倒听见东西碎裂的声音。

「睁眼。」这嗓音很好认,就像冰天雪地里的山川。

齐言听了话,却忍不住颤抖身子。他眨了眨泛出水光的眼,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低的只看得见一袭白衣。

救了他的人,是姬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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