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哥，近来好吗?有客人在问马油的效果内。」傍晚，余姐捎来讯息。
「余姐，好久不见了!」
自从父亲跌了一跤，虽无大碍，但走路开始必须用助行器辅助。
只要没团，我尽量待在家里，市场生意也因此暂时收起来。
部分也是因为阿满，我也不想再跟她有任何交集。
市场收起来之後，跟余姐再也多少机会聊聊，今天她跟我联系，我也想趁机问她一些事情。
我直接拨行动电话给余姐。
「余姐，你是说马油的效果齁?」
「嘿啊!马油效果你之前有跟我说过，但想直接再问你一次，我老罗，记不住那麽多事情了。」
「没那回事啦!余姐是超级柜姐内!」
「呦!华哥今天吃糖了齁」余姐咯咯地笑着。
「我这里有份马油宣传单的档案，我再传给余姐参考吧!」
「好啊!传给我。啊你最近好吗?」余姐开始话家常。
「好，只是被阿满乱得很烦!」我直接说道。
「嗯嗯，我想也是，阿满有来跟我说一些有的没有的内，关於你的!」
「她怎麽说我呢?」我不想多问，却还是问了!
「一句话，她之前抱怨她前男友的言词，你听过吧?她就是用那些言词说你!这样懂了?」
「，，，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余姐的话。
果然如我所推测的，我「被」取代，然後，当我不想这样的关系时，
阿满於是到处说我「忘恩负义」，就像他在描述她前男朋友似的。
「华哥，我不知道你跟阿满到底怎麽了!我之前有稍稍提醒你，记得吧?」余姐语重心长地说。
「是的，余姐有提醒过我，，，。」
「也怪我没直接了当地告诉你啦!阿满有没有跟你说她怎麽得知前男友跟女朋友的简讯内容吗?」
「我问过，我记得阿满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嗯嗯，他请徵信社的啦!现在的科技已经进步到我们无所遁形了!」余姐道。
「喔，，，。」我脑袋一切空白。
「阿满从小就不知道什麽叫信用卡!贷款更是不懂!她买东西都是现金，她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除非她自己不要了!但这也造就了她的骄纵，她自己不自觉就是了!」余姐继续道。
「嗯嗯，难怪!」跟我所推论的相差不多。
「难怪啥?你有对阿满，，，怎麽了吗?还是你，，，有被阿满『怎麽了』吗?」
余姐，也是一个知道苦中作乐，有幽默感的大姐!
「没有啦，，，应该说差一点啦!」我苦笑。
我将这阵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余姐听。
「原来如此!阿满来哭诉你的事情，我也是听听而已啦!以我对华哥的了解，我不相信她单方面的说词啦。」余姐道。
「谢谢你，余姐!」我感激地道。
毕竟，余姐曾经试着提醒我，如今也愿意相信我。我问余姐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注意的地方?嗯，，，我想，你就小心你自己的行踪吧!」
余姐，点出了我的顾虑。
「好，我知道了!谢谢余姐。」
「华哥，啊你真的有女朋友了?」余姐突然问道。
「，，，。没啦!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没直接回答。
虽然我心中顿时浮现出阿芬，但也真的还没有定论!
「嗯嗯，我知道，我无意多问啦，我意思是，，，对方也愿意跟你在一起的话，彼此有个伴，
那是好事情啊，不要像我，蹉跎了，就只能一个人罗。祝福你!」余姐再度语重心长地道。
「嗯，了解!谢谢余姐!」
「人，不要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里蛤，阿满就是跳不出来，一直深陷在过去!然後，每每『增加一个新的记忆』，却往往总在『复制』另一个痛苦的记忆，一直轮回。」
「嗯，，，。」余姐说得很哲学，但我明白。
我是阿满新增加的一个「记忆」，她却只是在「复制」痛苦罢。
「我也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挣脱过去的记忆!华哥，你也可以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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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一放下，阿爸正打算出房门，手拿着助行器，一步一步地。
肉体的疼痛，加上老化，阿爸表情痛苦，并带些许无奈。
「你要做啥啦?」母亲从厨房冲出来，人未到声音已到，看我在父亲身旁才放慢脚步。
「我来去便所啦!」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我静静地跟在父亲後面，手伸出来轻轻地拎着阿爸裤子後面。
从厕所出来，父亲坐了下来。
「阿爸，有没有比较好?骨头比较不痛了?」我问道。
「有啦!有比较不痛了，只是，我怎麽觉得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呀?」父亲皱着眉头道。
「没有啦!你是因为最近跌倒，行走不方便而已啦!很快就会好的!」我安慰着。
「啊我现在感觉不痛了啊，只是手脚怎麽没办法像年轻时一样灵活啊」阿爸不死心地说。
一听到阿爸这麽说，眼看阿母似乎又准备要认真回答这问题。
阿母会说的，不外乎
「啊你不知道你老了吗?」、「啊你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吗?」之类的。
她总是很认真地想要回答阿爸的问题，然後阿爸同一个问题会重复地一问再问，
阿母就会自己启动「自爆装置」，血压上升快疯掉了!
「阿爸，你手脚用了90年啦!当然会慢慢不听使唤啊!」我抢先回答。
「甘有?」阿爸转向我一脸疑问地看着我，，，。
阿爸的表情，宛如家里两个小子在学龄前对任何事物都好奇，正在聆听我的解释般，，，。
这疑惑，是不愿接受自己已经90岁的事实?还是不相信90岁时手脚会不灵活?
我不再细究了，也不须再问阿爸答案，，，。
「有啦!你已经用了好几十年，当然会开始不灵活了!这是正常的啦!」我再次给阿爸一颗定心丸!
我想起跟两个小子小时候的对话，90岁的阿爸，跟孩子5岁时，一样。
跟阿爸的对话，我不想用反问句，也不忍心说出「你很老了!」这句话。
手脚逐渐不听大脑使唤，那是正常的，因为身体机能日日衰老。
我得慢慢「教育」阿爸接受这事实，就像几年前教两个小子般。
据说，阿爸年轻时，整天在外头，现在则是整天在家里。
身理上的不习惯，加上心理上的冲击，那种痛苦，我还没办法懂。
会不会像是当兵时那种感觉?
24小时被「关」在营区里动弹不得，
虽然知道围墙外就是那片花花世界，却出不去?
或者，像电影『班杰明的奇幻旅程』男主角最後阶段一样，慢慢地返老还童?
只是，班杰明所呈现的是，身理与心理皆明显还童，是真的返璞归真!
而父亲，却是慢慢地衰退，而且，身理衰退速度，迅速到让心理跟不上，
以至於，父亲身理也算返璞归真，慢慢如同婴孩般从两只脚变成四只脚，
但心理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从冰箱拿出一块蛋糕出来，普通超市买的。
「阿爸，来，吃块蛋糕吧?」我怂恿阿爸。
「蛋糕?不用啦!」阿爸的标准口头禅。他已经习惯东西留给子女们吃。
「不用啦!他吃了待会儿又可能消化不良!」阿母连忙阻挡。
「阿爸想吃就让他吃吧!」我建议。
阿母，也需要心理建设一番，照顾阿爸只要「顺水推舟」，阿母也可以不用这麽辛苦!
「阿爸，你真的不吃齁?日本的Kasutera喔!」我试着引诱阿爸。
「Kasutera」，也就是日本长崎的蜂蜜蛋糕，传进来台湾也有百年历史，
在日本时代，与「乌鱼子」一样，属於有钱人家才吃得起的糕点。
但如果我用北京话发音「长崎蜂蜜蛋糕」，阿爸可能反应不过来!
只有「Kasutera」，它的日文发音，才能唤起阿爸的记忆!
只要是日本的东西，阿爸都有印象的，日本时代留下来的记忆，大多属於美好的!
「日本ㄟ喔?」一听我这样说，阿爸脸上果然开始有生气!
「嘿啊，日本ㄟkasutera，很有名的，你日本时代吃过齁?」我开始白色谎言。
「有吃过啊!」阿爸已经主动伸出手来将我切好的蛋糕接过去了。
一块蛋糕，不再只是一块蛋糕，那是阿爸年轻时的记忆!
即使，味道真的不一样，但只要阿爸相信那是来自日本的kasutera，
我想，阿爸吃起来就是kasutera的味道。
那块蛋糕，让阿爸暂时忘记现在，回到过去!
「我想去楼下走走!」阿爸吃完「kasutera」後突然对我说。
「你这样还想走走喔?」母亲刚好端菜走出厨房。
「没关系，我跟阿爸下去一下。」我拿起阿爸鞋子示意。
上了年纪的阿爸，出门的顾虑越来越多，特别是到外头餐厅吃饭。
他说过，自己年轻时每每在外看到年老长者吃饭，总觉得不忍多看!
因为吃相不好看，加上动作迟缓，容易翻杯倒汤，引起周围侧目。
正因如此，这几年，邀父亲出去吃个饭，他总是拒绝!
他宁愿一整天待在家里。
所幸，唯一能吸引他出门的，只有火锅店「新新园」!
始祖店是开在老家夜市里，阿爸年轻时常光顾的店，当年叫做「新园」，
近年，刚好家里附近新开一间，多了一个「新」字。
第一次，我提议去吃时，我故意说是「新园火锅店」，
阿爸一听到「新园火锅店」，眼睛果然马上发亮!
「我知道，那家店的老板常跟我很好呢!」
那汤头，也是阿爸生命中的一段记忆，
如今，我都会藉吃「新新园」火锅名义让阿爸下楼出门接接地气!
今天，难得他自己想出门走走，我当然马上陪他!
鞋子放在父亲跟前，我发现，他连弯腰穿鞋都困难了，
我蹲下来，解开鞋带，撑大整个鞋内空间，协助父亲将脚掌伸进去鞋里。
好不容易两只脚都穿好，父亲便站起来迫不及待的想出门。
鞋带还没绑!
於是，我再度蹲下来，帮父亲系好鞋带。
这瞬间，小时候，父亲蹲下来帮我系鞋带的那一幕，突然出现脑海，，，。
印象中，只记得很大、很大的父亲身影，蹲下来还是比我的视线高。
「这里从这里穿过去，然後再从这里穿回来，，，」父亲边帮我系，边教我。
「好了!走吧!」系好後，父亲抬起头来，慈祥地笑着对我说；
「好了!走吧!」系好後，我抬起头来，父亲依然高大地站在我面前，依然慈祥。
只是，岁月无情，，，。
正要出门，老二放学回来，
「阿公!阿妈!我回来啦!」爽朗活泼的声音，整个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老爸，你们要出去散步啊!」老二问道。
「嘿啊!你要不要一起来啊?」我拉他同行。
「谢谢，再连络!你们父子俩自己去就好，咱们父子俩改天再一起去蛤!」
「喔，，，行!」我会心一笑。
光凭他这样的用词反应，我不担心他的国语科目了!
「我读小学时，有一次空袭，已经听到美国飞机的声音，阿纯胸前抱一个；
背後一个；双手再牵两个，，，」不知为何，走着走着，父亲开始回忆起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有躲空袭的战争体验。
尤其1942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後，美军报复性的大规模空袭日本本土，
直到1945年8月15号，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为止。
当时为日本殖民地的台湾也受到猛烈空袭，全台到处满目疮痍。
阿爸指的是那一段历史。
阿爸口中的「阿纯」，是阿爸母亲，也就是我阿嬷。
据说，不称「阿娘」、「妈妈」，而是直接叫母亲的名字，是家族传统，，，。
「阿嬷带着「一串」叔叔们?阿爸你呢?你在哪?」我好奇。
阿爸是长子，下有四弟二妹，，，。
「我在睡觉!!」阿爸脸上浮起难得的笑容，带着一丝腼腆。
「啊没被空袭怎样吧?」我吃惊道。
也对啦，父亲应该没事啦!不然，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我睡死了!根本没听到阿纯叫我起床逃命!她带着几个弟妹，不能再等我了!
阿纯後来告诉我，当时想说如果这个儿子怎样了!就当作天意吧!」
的确，空袭警报一响，躲防空洞逃命要紧，孩子，拉一个算一个，来不及的，真的只能含着眼泪祈求老天保佑!
那个时代的妈妈，辛苦却也坚强!
「然後，阿纯他们躲在糖厂的防空洞里，只听到天上飞机接近我们这里，然後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沿路扫，扫到我们家，，，」阿爸继续这段历史。
「阿爸你，，，?有受伤?」虽然可以肯定当时阿爸应该没被扫到要害!但还是想问!
「没有受伤，我被子弹声惊醒，醒来，只看到一整排子弹痕迹在我房门梁柱上，再偏个三尺的话，，。」阿爸淡定地说。
「，，，。」
「空袭警报结束，阿纯回来看到我没怎样，一边赏我巴掌，一边大哭着说『天公伯仔保庇!』、天公伯仔保庇!』，然後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说到这里，阿爸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摸摸自己脸颊。
彷佛被阿嬷打巴掌，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巴掌，有温度，是父亲一生的记忆!
今天难得听到父亲讲古。
据说年纪越大，近的事情越是记不住；但遥远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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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到家，就听到我手机Line声响不断。
「大哥，你真的不理阿满了喔!没关系，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就是失去了你这人生中，重要的一个人，，，。
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大哥对我那麽好，，，。」
又是阿满一连串的讯息，她还不死心!
「对你那麽好?不好意思!我记不住了，，，。」
有人挣脱不了过去的记忆，煎熬痛苦片段，一路人生，徒增烦恼；
有人开始容易回到过去的记忆，沉醉温暖片段，越到尽头，痛苦越少。
忘记，忘、记，需要领悟才学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