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他们与我们的2016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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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们站在离人群有些远的地方,看着在灰蒙蒙的空气里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鲜艳。一些人与我们错身而过,我淡淡瞥了眼人群,接着继续往後头的路口走,缓慢流动进他们习以为常的日子。对事情关心与不关心,该是很普通的风景,那天看着却特别灰。
天不冷,也不算潮湿,我却仍然红了鼻子,过敏一样。我没去看他的脸,但清楚他肯定正朝着我笑,一脸拿我这不争气的家伙没办法的表情。
我也明白,认识这些年自己还是没什麽长进,除了年岁,所以总被只年长一个月他当孩子看。被那样的眼神打量,平时会不服气地回几句嘴的我,那天却没有心情,只一直想掉眼泪。
身後又几个人经过我们,往人群走。很普通的他与她、很普通的中性样貌的他或她。
那边一个青年大约是听见了动静,回头朝我们招手,又转过去要了几张小旗,往他们手里递。我还在踌躇,他已经走到我近前,把那不太精致的旗放进我空着的那手里。
「看你在这边待很久了,应该是伙伴吧,给你。」那头褪成金棕的短发还看得出叛逆的绿,笑弯的眼却很温柔。注意到我的视线,青年搔搔脸,有些腼腆地解释,「我在发廊实习,自己试染的,可是这个月太忙就放到变稻草。」
我不擅长攀谈,却还是下意识接着他的话问:「忙些什麽?学校?」
青年摇头,「忙今天的事。我在校门口宣导,和我那几个朋友一起。」他比比走过来的方向,顺着看去,有好几个发色同样亮眼的大男孩,笑得自信,在发光一样的。
「他们说想做点什麽送给大家,有人提议送彩虹,就跑去印这个布自己剪。」
「请问。」我转回来看着青年,「你们都是同志吗?」
「我不是,但我有几个朋友是同志。」青年摇摇手中的旗帜,「虽然我是异性恋,没办法真的感同身受,至少还能来帮他们做点什麽。」
我注意到自己好像笑了,「那很好。真的。」我想一想,又说:「可以再给我一只旗吗?」
青年说好,把手中那只递给我,白色的胶杆上,还有残余的体温。来不及道谢,一个金发的女孩喊他,於是青年朝我摆摆手,大步往前奔去。
只有我们停在原地。
我低下头看着他笑,一面笑,一面着掉眼泪。
我还有向前走的机会,他却没办法跟我同行。我想,过不了几年,现在牵着的这张、他留给我唯一的真挚笑容也会失去颜色。
曾经在球场上谁也不让谁,曾经为了考卷上仅差的分数大吵,却不曾为哪个女孩坏了情谊。我以为不过是他爱兄弟胜过情人,从没有想过他将自己锁在柜子里。而他也不曾知道,我竟是同样开不了柜门的人。
大学的最後一年,我们的第六年,他开始变了。除了他不再驰骋球场,不再爱笑,不再快乐,其他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告诉我,毕业後要去外地工作,我说要保持联络、要过得好,他说他明白。
我们认识的第七年他离开了。
我收到一封讯息和一封信。
必须和你说再见了。信的最开始,便这样写着。强制看精神科与强制接受宗教辅导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受够父母阴郁的脸,彷佛一切的错误都是因为他。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少数的存在,即使在多数决的世界被否定,也能光明磊落活下去的存在,但他渐渐不明白了,或许,其实是自始至终都不该存在也说不定。
最後他和我道歉。他写:後悔没有早点依赖你、如果鼓起勇气相信你就好了,但到现在,我还是害怕见到你的反应,还因为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见到你的表情而安心,抱歉。我看着,感觉身体与那行字迹一样颤抖。
我疯狂地打他的手机,没有人接听,依然执拗地不愿放弃。最後是他父亲接起来,说他不方便接电话,请别再打了。那语气平淡得令我感到恐怖。我深吸一口气追问,起初男人除了入院疗养什麽也不肯多说,直到我捺不住急躁,说我收到他寄给我的信,看来很不乐观。
他父亲沈默许久,在我以为我们的僵持会是永远的时候,男人开了口,说他死了。和对话最开始同样的平淡。他因病过世,我们不想麻烦他人,谢谢你打来关心。男人说完,迳自挂上了电话。
断线之後我没有哭。我只是紧紧抓着手机,明白再怎样打,这支号码也不会接通了。
他上一次把毛巾甩上我的肩是什麽时候?上一次双载去夜市坐在人潮汹涌的路旁抢食物吃是什麽时候?上一次勾上我的脖子对我开朗地笑,又是什麽时候?
我都记得,可那一刻我有种想统统忘掉的冲动。如果不记得,是不是就不会怀念了?
他的交友页面停在那一页,不再被书写。有人以为他只是离开了社群,也有人私下来问,我选择假装不清楚。说多会被追问,而在其他人的好奇与他留下的对我的依赖之间,我选了後者。但我明白,他是永远离开了。
我没来得及说我不可能放他独自面对。
也没来得及说其实我喜欢他。
人群还在眼前沸腾。我将那张多出来的旗和他的笑容一起收进口袋。风把云刮开一些,阳光洒在我身上,口袋被那光给暖得发热。
那条讯息依然躺在我的手机里。
——我的世界没有天空,又怎麽会有彩虹。
「喂。」我低声喊他,「你现在是天空了,等我,我会替你挂上彩虹。」
我抹了抹眼泪,握紧手中的旗,缓缓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