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宴一事过後,芷兰台迁入了被封门以供三法司搜查的褚氏一族。
家主褚衡心急如焚,自己养在府内的伶伎闹出刺杀王女的事端,作为家主,他绝对逃不了干系。奈何芷兰台委实是铁笼一座,只进不出,他想贿赂个侍卫找到求见陛下的机会都没有,只因为陛下派来看守他们的,全是龙隐禁卫!
那些家伙一身玄甲,全副武装,包得脸都看不见,只露出一双寒冷的眼睛,就那视线朝你脸上刮两下,都能掉层皮。叫唤几声,一个个置若罔闻,目不斜视,长子大着胆子将银钱塞进他们手中,只铿锵一声,剑芒出鞘,手缩得再慢点就得见血。油盐不进的木头人!他恨恨地想着。龙隐卫以纪律出名,他今天算真正见识到了。
家中老小不包含仆役统共二十来人,都被安置在芷兰台的厢房里,由皇宫里的宫娥伺候,这些侍者都和那些守卫一个样!虽说待遇看似优厚,但也不过就是高级点的犯人罢了。
他唤来么儿,褚怀卿神色苍白,垂着眼不愿面对父亲的失态。褚衡冷然道:「怀卿,你的人如何了?」
垂在身侧的手一颤,他假作淡然地回道:「是。已然在东宫了,应当一会儿就有消息。」
各个世家都有插在宫里的暗桩,他褚家也不例外。褚怀卿长年在子衿院习书,又与太女「交情匪浅」,联络眼线的事自然落到他头上,至於安在东宫……那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此厢褚氏在芷兰台坐困愁城,东宫里,易书羽拿着突然出现在书页里的书签。青色的底纸上染着粉白芙蓉,还提着八个字,「君心沉吟,悠悠子衿」。
还真明显。她把书签一扔,头也不抬道:「把我歇息时碰过这张桌子的宫女全部叫进来。」
云若领命,即刻便出去拿人,恰巧在殿门外与宫墨歆擦身。他绕过帘幕,看见才起身不久、披衣散发的储君扶着下巴沉思,见他来到,只示意他在对面落座,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宫墨歆眯着眼睛,上头清隽字迹於他眼中似在灼灼发烫,他道:「殿下觉着如何?」
「东西不错,可惜动机不纯。」她耸耸肩。几名宫女被云若领着来到她面前,服制看上去品阶不高,年纪也很轻,行礼後各个都低着头,站在易书羽面前。她扬高那枚书签,问道:「谁放进来的?」
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既然如此。云若,拿下吧。」她将书签随手一搁,沉沉说道。尚宫垂首应是,招来几个侍卫将人押走。
这些人的命,他到底也无甚在乎吧。
自从一年多前那桩皇家财货倒卖的丑事,东宫的宫人、侍卫全部换过一批,这阵子也陆续增加,她心里明白,除了自己贴身的几个心腹,其中难免混杂几个世家高门安置进来的桩脚眼线,这些事,向来也交由云若和宫墨歆去处理便是了,极少有她要亲自下令的时候。
只是这样私相授受书信的行为,着实犯了易书羽的大忌。即便是豪门世家、皇亲国戚,文书往来也须依正轨投帖,而不是用这种几近陷她於不义的方式——或这也是目的之一?无论如何,搞事情搞到她眼皮子底下,再不处理说不过去了。
不过不惜折损一个暗桩也要传递消息给她,恐怕也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那个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少年,想必正困在芷兰台,心急如焚吧!
「殿下,您想怎麽做?」宫墨歆幽幽的嗓音传来,她於焉回神,只答道:「按宫规往例处置便是。」这些宫人大多都责打後逐出宫闱,只是,失去意义的暗桩离开了这地方也不会有什麽好下场。可他们通常也像飞蛾扑火一般,易书羽亦无法给他们多余的仁慈,毕竟这世界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
「不,殿下,」他摇摇头:「墨歆是问您,褚家之事要如何处置?」
她愣了愣,「一切依父皇的意思。」虽说自己确实在这桩案子里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或可左右审判结果。
易书羽心里知道,褚氏三代都是书香世家,与北辰氏结亲後更是皇亲国戚,荣宠不断,根本无必要、也没有胆子谋害公卿,乃至前来作质的柔然王子和东宫储君。不过是作为他人的刀、替死的鬼罢了。
「三法司会做最公正的审判。比起他们,我还比较在意那个白衣琴师……」
那个弹奏摄魂调的琴师可是差点取走自己的性命……他绝非正道人物,褚家难道曾在江湖结过仇怨?
据说他遁逃离开时留下一枚白玉戒指,已经存放在大理寺。可惜只凭一样寻常饰物,根本没办法起到辨识身分的效用。
这回真是惊险。能够免於摄魂调的控制、沦为琴音的傀儡,她猜想应该跟自己修习的异术有关,只是云若……易书羽心中有数,北辰皓一年多前遣来的几位姑姑,应当都是破军府的影卫,这票人神出鬼没,八成也习有什麽异术吧。她暂且对他们了解不多,这回栽在那个琴师手里,应当也是摄魂调作祟。
「那东西,我能看看麽?」他问道,易书羽摆手授意他自便,宫墨歆执起那书笺细细观瞧,忽然凝神在它背面望着,皱起眉头来:「这处有字。」
「写的什麽?」大约是她一时气冲头顶,忽略了这地方。
他闭口不答,只递出那枚玩意儿到她跟前,原是用了与青纸颜色相近的墨水写就,她才一时不察。只见上头四个清俊的小楷字:寤生皇孙。
寤生,即逆生、难产。易书羽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宫墨歆只道:「好一个褚氏,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他神情不解,似乎也不懂为何褚氏要这麽做。
众所周知,北辰沐曦的母后静纯皇后便是难产薨逝,这四字难道是指涉自己?褚氏如今危如累卵,而这般的话无疑是在侮辱她,如此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有可能?
「寤生……」易书羽扶住脑袋,好半晌才问了句:「宫里曾有哪些妃嫔小产过的?」
这下子,连宫墨歆也凝着眉认真思考起来。这样的禁宫阴私,自然他是比自己还要清楚的,毕竟,宫墨歆待得时间较她久些。只是她穿越以来,似乎便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如今宫里最小的孩子便是湘妃湛初晗所出的七皇女沐璎,今年也不过两三岁吧。小产、流胎此类的不祥之事,已然很少听闻。
见他还在苦思,易书羽只苦笑了下:「你说说最近一桩便是了。」当真那样多?
「说到最近的,便是五载前,淑妃小产过一回的。」宫墨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那是在殿下……服毒前。」虽然事过境迁,但提起此事时他依旧面容僵硬。
淑妃?也是个苦命之人。她暗叹。宫里目前位份最高、却是唯一没有子嗣的妃嫔,便是淑妃卿媛了。大皇子夭折後她哀恸过度,身心俱损,好不容易将养过来有了孕事,却又小产。
「这两桩事有什麽干系?不过,倒是很少听到人提起。」
「书羽……这样的事情,哪里能随意提起?」宫墨歆无奈地道,这位殿下大局上虽然把持得住,然而在微小之处,却是粗枝大叶的。易书羽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见状也只接着道:「淑妃伤心欲绝,陛下为此打杀了几个不长眼、嚼舌根的宫人,才变得如此。圣意垂怜,还允准淑妃召请本家与她感情甚笃的两个幼弟幼妹入宫叙情,只可惜……祸不单行。」
「什麽意思?」
「那卿公子在往宫里来的路上失踪了。卿小姐和淑妃苦等不至,传人问话,这才发现。」
失踪了!居然还发生过这样的怪事?看来五年前这桩案子也是疑点重重。
「那二位不同路?」她问道。
「是。彼时这二位都已然各自嫁娶,自然不同路了。说来,这位卿璃卿公子,便是大理寺寺卿,解云静解大人的夫郎。」
解云静的夫郎?彷佛有一条线将自己记忆中零碎的片段都串连起来,难怪淑妃会愧於解云静,她那样良善温厚,必然会自责。只是方逢丧子之痛,又紧接着失去弟弟,她也不好受。
一切皆缘自此。解云静着实深爱卿璃,否则那位淡漠如水的大理寺卿也不会在面对他的旧物时,露出那样心魔深种、方寸大乱的神情。
「这两件事有关系?」她心里不甚肯定,总觉得事情又往不可控制的地方一去不回了,让人十分不安。
「解家官人失踪的事,尚且是悬案。只是事过境迁,虽不见屍,但恐怕凶多吉少了。」宫墨歆摇摇头,摸着下巴又道:「听闻那返还的家仆曾道,在行车途中,解官人一直说听见了琴声,并且执意前往一探究竟,跟随的仆从不得不听命,才改道而行。只是前往哪里、官人下落何方,他却是全然不知了。」
琴声?她本能地捕捉一切与芙蓉案有关的线索。这难道才是褚怀卿真正想指涉的?
易书羽为这些新获取的资讯心乱如麻,搁在桌上的拳头不由得握得死紧。太女被行刺或许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有什麽人想要在洛歌翻起风云,无论是什麽缘由,必须阻止。
这下可以肯定,褚怀卿——或是褚氏——必然有人知道更多内幕,一思及此,她便有些按捺不住,几乎要原地跳起去找人问话。
自然,有人会阻止自己。易书羽看着按在自己手背上,纤细修长的手指,虽未曾用上任何力度,却好好地将她留在原地。
「看你这般反应,便知晓那褚怀卿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他叹息一般的话成功令她压下冲动,易书羽渐渐松开拳头,几下呼息俱又深又沉。大约是凶手依然逍遥、真相尚未大白,性命遭受无名威胁,她才会这般失常、横冲直撞。
她低头,正组织着想解释的话,宫墨歆却抢先一步道:「殿下自然有该做的事。只是眼下,什麽都不比养好身体重要。储君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说罢还轻哼一声。
易书羽愣了愣,只无奈答道:「是是是,这回,孤便听着良君的话吧。」明显感受到按在手背上的指头一紧,连带着面前的人也跟着郁色深沉起来,她恍然,连忙又道:「不会有事的,我这、还好好坐着不是吗?」
宫墨歆只应了声,依旧眉头紧拧。彷佛那个心口染血、身受创伤的太女还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