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蒙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倒在地上,倒映出两个极度纠缠的身影。凌乱的青丝沾了黏湿的汗液狂乱地散了一榻,纤细的玉臂环抱在他的脖颈,秀挺的双腿调皮地锁着他的腰。是谁在压抑地喘息,她不点而红的双唇贴在他的耳边,一声声地轻喊着“和尚,和尚……”真真是“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清晨湖边,一个面容俊逸的和尚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认命地洗着被褥,想起昨晚梦里的孟浪,他在心里大呼罪过。
“戒痴。”一声沧桑的呼唤吓得他把被褥整个都掉在了湖里。
“师父。”
“你跟我来。”老和尚一脸阴沉地嘱咐道,带他进了禅房。
“孽徒,跪下!”
戒痴“扑通”一声跪在老和尚面前,头埋的低低的,宛若犯错了的孩子见到了一家之长。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下?我且问你,这些日子天天和你私会的那姑娘是谁?”
“师父,她……”
“混账!”老和尚气得将案上的书经一扫而净。“你从小就跟在我身旁参透佛理,早该与尘缘了断,你却与那三教九流的女子日日厮混在一起,你对的起以往的修行,对得起佛祖吗?!我看那女子不仅勾走了凡夫俗子的魂,连你的魂也一起勾走了。”
“师父,我与红袖施主未曾行过苟且之事,也没有师父您想得那般龌蹉,她是个好姑娘,还请师父体谅一个女子的名声。”
“那你敢说你对她一点旖念都没有?”
“我、我……”
“你,你……”老和尚突然一阵抽搐,轰然倒地。
“师父,师父!来人,快去请大夫!”
沉寂的禅房里连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戒痴在门外拦住大夫悄声询问状况。
“大夫,我师父情况如何?”
“主持的情况,怕是不好呀。主持年事已高,又气急攻心,就算能再撑个几年,只怕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能一直保持心态平和,不为凡事所扰,我配上几个药房,大约能保主持三年无虞,但是一旦受累,那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也不一定能保证了呀。”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
“师兄,师父醒了,叫你进去。”小沙弥脚步急促地走出卧房,唤着他。
“戒痴啊,师父想过了,是师父自私了,想着你能接我的位置,但却忘了你的感受。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姑娘,那就回到尘世中去吧,做一个俗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戒痴跪立在老和尚床前“都是弟子的错,弟子受女色所惑,险些忘记修行本分,更害师父病倒,有愧师父教养之恩,弟子有罪。”
“罢了,罢了,修行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阿难陀也是天生容貌端正,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虽已出家,却屡遭妇女之诱惑,然阿难志操坚固,才终得保全梵行。这次的事情就当是给你修行的一次试炼吧。只是,你当真放得下那姑娘吗?”
“弟子对红袖施主只有悲悯怜惜之意,并无男女之情。”
“如此甚好。只是戒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今日说了谎,来日必然会收到佛祖的惩罚。”
“弟子……未曾说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唉,你每日多抄三遍心经权当反省吧。”
“是。”
逐渐转凉的天气也不能抵挡人们对于宗教的信仰,梵灵寺依然香火鼎盛。
“今日早课就到此结束,诸位……”戒痴的话还没说完,小沙弥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师兄,不好了,方家的女施主在佛堂晕过去了。”
“莫慌,先将女施主移去最近的禅房。你赶紧去请大夫来一趟,让净一去通知方家。”
“是,师兄。”
一听说有人晕倒了,便有人迫不及待分析其缘由来。
“哎呀,这昏倒的是方家少奶奶吧,啧啧,真是个可怜人。听说方家少爷要纳竹韵坊的红袖为妾了。”
“什么?这、这方家老太太同意了。”
“这方家少爷刚刚考中了秀才,老太太正高兴呢。别说纳一个妾,纳上个七八个也不没什么异议啊。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难怪这方家少奶奶一天三趟地跑佛庙祈福呢,哎,佛祖真是不开眼啊,最终还是让那小狐狸精给搭上方家了。”
戒痴手中转动的念珠微微一顿。原来她已有了归宿吗,如此,甚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念珠继续转动,他依然是那个面若秋月,悲天悯人的戒痴大师。
今日的天气异常闷热,一反往年九月的秋高气爽。果然半夜,闪电犹如出鞘的利剑撕碎夜空,忘记关好的窗棂相互拍打着,猛烈的程度让人心惊。步至窗前,伸手就要带回窗户时,天空又划过一道裂缝,黑夜被短暂劈开,整个世界陷入一秒的白昼,菩提树下那苍白的人影亦被照亮。
“轰隆”巨大的爆鸣声从天空深处炸开,连着他的心也被震得隐隐作痛起来。匆匆拿起放在角落里的伞就冲进暴雨编织的帘幕里。
“这么大的雨你跑来做什么?”她身上唯一保暖的披风也被淋得彻底,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雨水猛烈地砸落,她发髻散乱,狼狈不堪,身体冻得微微颤抖。
一把将她拉进伞下,拨开紧贴在她额前的乱发,用袖子擦去不断低落的水珠,但是怒气难耐的他动作并不算温柔。为何才一月不见她就清减成了这般模样,脸上也毫无血色。
她颤巍巍的手指扯住他因为擦拭而湿润的袖口,嗓音低沉沙哑“我们走吧。”
“去哪?”
“去哪都好,深山老林也好,异国他乡也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施主说笑了,贫僧乃是出家人,自然是要在佛寺中修行,哪里也不会去。”
“你如果放不下对佛的信仰,我可以一辈子陪你吃斋念佛,不沾荤腥。咱们可以在家里供一尊菩萨,我可以一日三次陪你上香念经,不好吗。”
回答她的只有怒吼的雷鸣。
半晌,他将她紧紧拉住他袖口的手慢慢放下“施主请回吧。”
“和尚,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喜欢?真的没有一刻幻想过和我在一起的时光?”
“阿弥陀佛,贫僧早已在红尘之外,何来喜欢不喜欢之说。”
她身影晃动,踉跄地退回雨幕,他上前想为她遮雨却被她一把挥开。
“你既然对我无心又何必对我这么好。”
“阿弥陀佛,世间众生皆是平等。佛祖慈悲之心,对待众生皆是一样的。”
“哈、哈,哈哈哈……”她站在那,状似疯癫地大笑,任凭暴雨万般磋磨。“原来我也不过是你想要度化的芸芸众生之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呵呵,你能度别人的苦厄却不愿度我的。和尚,你真是狠心。”
“师兄,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小沙弥站在禅房前对着庭院大喊。风雨太大,连带着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了。但是,他怎么看到了有两个身影?
“没事……”和尚扭头回了一句,再回身时,她已经坐上墙头,回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跳了下去。“哗啦”重物坠地溅起一地积水。
夜色太浓,风雨太烈,油纸伞承载不住风雨。他立于庭中,衣袍渐湿,直到天明。她,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他在房中闭门三日,不知寒热,不问白昼,仿佛生命只剩下诵经这一事业。
“叩、叩”轻轻的叩门声就像被他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噗通”一块缠了布条的石块滚到他座下的蒲团旁。
拆开布条,娟秀的字体只写了寥寥数语“夜子时,菩提下。”
前日的那场暴雨就像是洗涤了一切,今晚的夜像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连星星也不见几颗。好在,还有明月一轮。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从菩提树后的阴影转身而出,走到他的跟前。
他从未见过她像今夜这般盛装打扮的模样。鲜艳的红让她宛若一朵燃烧的红莲,踏着月华而来。桃花眼,远山黛,眉间一朵半开莲,蜜色口脂透出香甜。明丽如此,若幻似真,让他以为又是一场无痕梦。
她昂首看着他,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眉,他的眼,他额间的一点朱砂。她的眼里映着他,他的眼里也映着她。
“我听说不日你就要接任主持了,想来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你了。你从未见过我跳舞吧,今日一舞,就当是祝贺你接任主持吧。”
有秋月兮,明镜皎皎;有美人兮,红袖翩翩。
月下的女子,墨染青丝,丽颜红裳,若妖若灵。
“一张机,流霞倾尽绕春堤。幽兰绛草芳泽意。冰肌玉骨,胭脂翠黛,相对浴红衣。
二张机,鬓香轻散沐仙姿。羞持藕臂娇容丽。回眸笑语,氤氲凝雾,浅画自依依……”没有丝竹相配,她的歌声如三月春水,浸于冷月融融,划过他心头涟漪。
“三张机,暮寒犹缀柳芳枝。星浓月浅花凝泪。含情隽永,鸳鸯盟誓,最是两心知。
四张机,花开花谢影双飞。春风不解愁滋味。清尊素酒,篆香惹绪,永夜恋痴迷……”红唇轻启,美目流盼,玉臂生辉,何处不含情。
“五张机,朝朝暮暮雨霏霏。桃花结子承安逸。山林梦远,琼壶敲尽,锦字杼璇玑。
六张机,银河划断两情痴。盟鸾心在常相忆。繁花待剪,疏钟催晓,几度寄相思……”她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挽一朵莲花,浮沉、凋谢。
“七张机,愁肠试酒晚来迟。迢迢霄汉终无计。画楼云雨,良宵岑寂,一梦断尘泥。
八张机,梦阑相见盼春归。秦筝调柱声如泣。宫商难理,弦音如梦,何处觅灵犀?”绯色水袖凌空舞,似笔走游龙绘丹青,莲步轻移,红裳翻飞,行云流烟。
“九张机,小书锦字篆清词。轩窗幽暗华枝碧。流云醉挽,琼瑰暗信,无奈两徘徊。”歌声清泠于耳畔,手中红袖如秋蝶翩跹,转、甩、开、合、拧、圆、曲,跳满了整个庭院,占据了他的目光。
“念兹,相知相恋亦相思。相依相伴长相忆。相携朝暮,相扶白首,相守一生归……”歌一首相思。
“灵犀,双花双叶并双枝,双栖双宿飞双翼,双莲漪露,双鸳共水,双醉暖罗帷……”舞一曲眷恋。
“轩窗半掩寄幽思,销影残灯喟夜迟。机杼孤声成素缟,婉然织就两心痴……”
歌已尽,舞已毕,相思也好,眷恋也罢,终成了昨日风云昨日诗。罢了,散吧,一厢情愿如何能换来两心痴。
他也曾偷偷想过她出嫁的模样是如何的美,现在想来,该是这般让人挪不开眼。然而,她的归宿不是自己,自己也并非良人。
不等他开口让自己离开,她调整了一下喘息,理了理青丝,没有留恋地转身。
“红袖施主……”
“大师可还有事?”
“今日就从后门走吧,墙角泥泞会污了施主衣裙。贫僧送施主一程。”
山路蜿蜒,看不见尽头。她走了两步,停住。
“和尚,你叫我一次名字吧,自从阿娘走了,再也没人叫过我了。就当我最后求你一次。”
“……阿芸。”
一滴清莹滑落,她吸了吸鼻子,微笑而去。“这样,便足够了。”